暮色四合,荒院中的风声仿佛都凝滞了。李弘看着跪伏在冰冷石阶上、因“萧淑妃”之名而抖如筛糠的两位姐姐,胸腔里那股酸楚与义愤交织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凉气,强行压下喉间因情绪激动而再度泛起的咳意,向前迈了一步。
他的脚步很轻,生怕再惊扰到她们。他蹲下身,尽可能让自己的目光与她们平行,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近乎笨拙的温和:
“二位……阿姊,”这个称呼出口的瞬间,他看到义阳公主的肩膀猛地一颤,宣城公主也难以置信地微微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请起,不必如此。”
然而,“阿姊”二字并未能消解她们根深蒂固的恐惧。她们非但不敢起身,反而将身体伏得更低,宣城公主更是语无伦次地颤声道:“奴……奴等不敢……殿下折煞奴等了……求殿下开恩……”
李弘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常年累月的幽禁与恐惧,早已磨平了她们身为公主的尊严,也斩断了她们对亲情最基本的期待。他不再勉强,只是依旧维持着蹲踞的姿势,目光扫过她们粗糙的手指、洗得发白的衣襟,以及身边那些未择完的野菜。
“平日……衣食可还周全?炭火用度,可有短缺?”他问得具体,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关切。这并非储君垂询,更像是一个弟弟对落魄姐姐的担忧。
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愣住了。多年来,她们听到的只有呵斥与漠视,何曾有过这般带着温度的询问?义阳公主鼓起残存的勇气,偷偷抬眼,撞上李弘清澈而带着悲悯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恻隐。一股巨大的、陌生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她心防的一角,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次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混杂了难以言喻的委屈与一丝微弱至极的希望。
“回……回殿下,”义阳公主的声音依旧颤抖,却多了一丝活气,“衣食……尚可果腹,只是……只是冬日炭火时常不足,窗纸破了……也无人修补……”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底艰难捞起。
宣城公主也低声补充:“有时……内侍省分配的米粮……会短少些许……”
李弘静静地听着,每听一句,眉头便锁紧一分。他无法想象,在这皇宫大内,帝国的公主竟会为基本的温饱与御寒而忧心。他想起自己东宫之中,四季如春,锦衣玉食,稍有不适,便有无数人奔走伺候。同是父皇血脉,境遇何止天壤之别!
一股强烈的责任感与“必须做点什么”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心神。他站起身,对依旧跪在地上的两位公主温言道:“二位阿姊受苦了。今日之事,孤既已知晓,断不会坐视不理。衣食炭火,日常用度,孤会命人过问,必不使阿姊再受饥寒之苦。”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并非一时兴起的承诺,而是源于他骨子里的仁厚与对“公正”的朴素理解。
义阳与宣城公主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微弱,却真实地亮了起来,驱散了部分长久笼罩的阴霾。她们看着李弘,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最终只是化作更深的叩首,以及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悲声与希望的呜咽。
李弘看着她们感激涕零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他知道,这仅仅是改善她们境遇的第一步,背后牵扯的旧怨与禁忌,远比几担炭火、几石米粮要复杂千倍万倍。
“今日天色已晚,孤不便久留。”他最后说道,“二位阿姊……保重。”
他转身,示意高智周跟上,迈步离开了这处破败的院落。在他身后,义阳与宣城公主依旧跪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那抹渐渐消失在暮色深处的杏黄色背影,仿佛在凝视一道划破漫长黑夜的、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李弘走在返回东宫的路上,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晚风吹拂,带来御花园隐约的花香,却再也无法让他感到轻松。掖庭宫中那两张凄惶而充满希望的面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他握了握拳,指尖触及袖中那枚温润的墨玉。
“常守本心……”他低声念着父皇转赠的箴言。此刻,他的“本心”告诉他,此事,他必须管到底。无论前方有何等阻力,无论这会触怒谁。这不仅仅是为了两位可怜的姐姐,也是为了他心中那份尚未被权力完全侵蚀的、对“仁政”与“人伦”的坚守。
决心已定,然而他年轻的心并未意识到,这仁心一念,即将在这看似平静的宫廷湖面,投下怎样一颗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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