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渊要问谢春深话,谢春深自然是满口答应,之后宦官引他去了段渊在宫内的公房。
这一朝太尉内的公房内,可谓干瘪朴素,只堆叠几块嶙峋的太虚石和几处萧黄的湘妃竹丛,小溪簌簌循流。
实际上谢春深这些年供给他的财数已是一笔可买城的巨款,非要枯树涩木,就是为了营造一种夙夜在公,废寝忘食的高士情操。
还未入堂屋,便见堂屋脚下几株枯草——南方被推举的士人曾带来几株南方香料,殷勤为段渊提锹引种。
结果才几个月,已经变成这样一坨干草。
谢春深暗笑。
外地的始终是外地的,人文有异,同化不了。
段渊正站在堂内的屏风前,在贴纸上勾画,窗未关,贴上去的纸张被吹得哗啦响。
宦官无声退下,却也未曾关门,穿堂风一阵凉过一阵。
谢春深率先迎风过去行礼:“恭段先生安。”
“唔。”段渊并未停下手中动作,“你前阵子遇到什么事了吧,伤怎么样?”
“皮肉伤,用药修养,现下已经无碍。”
段渊提着湿笔转过来蘸墨,还是不看他,垂头说,“陛下冲动了,他对我近日有些意见,所以这伤,你实际是为我挡的。”
“先生何必自苦?”谢春深一笑,“我是先生一手带进来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他停笔,“难道你的命,不重要吗?”
谢春深几分调侃,“先生清楚,我命大。”
“嗯,”段渊接着问,“命不重要,什么重要。”
“……”
“我知道什么对你最重要,”段渊开始在纸张空处写划,他喜临王羲之早年楷书,一个笔画沉重的“权”字,赫然在目。
谢春深脸上和眼底的情绪淡了一点,或者说是藏起来了一些。
下瞬,段渊果然转过了身直视他脸上,肌肉紧绷,眸光尖窄令人如芒在刺,偏声音轻飘无谓。
“关于这个字,你刚刚跟陛下,可是谈妥了?!”
“有谈过。”
段渊握笔逼近,苹果肌涨红:“谈了什么?他许你什么?”
谢春深摆出为难的样子,“我在陛下面前藏不了,我告诉他,我要当中书监。”
段渊的唇边两条纹路成了刀刻一般的沟壑,突然将带着黑墨的笔朝着谢春深抛掷砸来。
笔落胸膛,墨水脏乱染在衣上,拖成一条一条的黑渍。
谢春深什么也没反驳,在受了一笔后,立刻跪了下去,抬手求请:“先生不要为了我气坏身体。”
段渊用低怒之音斥向他:“你能与陛下直接做交易,看来,羽翼已丰,可翱翔高飞,是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了。”
“先生!”
谢春深抬头,有些激动。
“我为先生在背后担当,陛下也知道,所以杀我之心一直未灭。
今日我以进为退是为自保,这只是一个权衡之计!
我已经跟先生多年,先生岂能看不透我所想所谋?却因此而与我离心!我求先生收回此话!”
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逢场作戏,炉火纯青。
今日在段渊面前的谢戎,便是昨日在江后身边的木漪,可段渊和江后又怎会看不出他们的真假?
当年的江后是要稳住木漪拽她入局,现在的段渊,也何尝不是在找到下一个听话的爪牙之前,先稳住谢春深。
各取所需罢了。
段渊敲打完,脸上扬起熟悉的淡笑,“那就到此为止吧,该收尾了,我批的上疏还差一点,你帮我把笔捡回来,跟我一起批完,再去一趟勤政殿送回。”
谢春深恭敬应下。
但院前鲜草已枯,这帛面的裂口一旦撕开,一分为二之势也不可逆转。
当夜他再行暗道,入铜驼街外的莲花楼,去木漪那里拆线,换最后一次药。
木漪端了东西进来,他手能牵动了,就在她面前熟稔地脱大袖衫,解中衣,拆纱布,宽衣褒带撒在塌边,鞋也不穿。
她一低头抬眼,他上半身就脱光了。
对于这种画面,木漪一下不知道说什么。
她确实不沉溺男色,却也受不了他这样随随便便,“我让你脱了?这里不是你的家,是我的地方,你能不能矜持些。”
谢春深自己用巾帕抚过伤口清理,置之不理:“你怎么那么多话。”
木漪丢了东西准备走,他将他喊住,“案上那个,是什么东西。”
木漪闻言顺势去看,见是一文书,心有所感拿起来看,之后脸上就渐渐有光了,“我明日就开始采购草姜。”
“钱够么。”
“我已经准备好了。”木漪叉腰踱步,想明白接下来怎么办了,心情缓和不少,回头去给他拆线。
那线埋在肉里,剪断抽出来,又是一次不亚于针刺的疼痛和麻痹,谢春深的腰部在震颤,紧实的腹肌上冒出源源不断的汗珠。
木漪眼睛看不下去这场面,吸口气洒上药,匆匆结束,又拿了两罐药给他:
“我并不是你的私用大夫,为你治疗也费我不少时间,这是最后一次,你以后,没事不用到我这里来了。”
她要起身,谢春深一把拉住她,“别急着走,我话没有说完。”
木漪其实只是要去净手。
不过和暗道那次一样,他总是怕她突然跑了。
耳朵像被水一堵,错开目光,“我不跟野人交谈,你先把衣服穿上。”
谢春深冷笑一声。
木漪撇开他的手,去铜盆前洗手,她想到什么,转身:“你是想说陛下已经被你说服?”
“不止,段渊略有躁动。”谢春深在温柔的烛光里看她,心中安定,不烦不躁地告诉她:“拜皇帝所赐,我已经失信于段渊,成为弃子会比之前更早,在段渊动手之前,我必须找到一个他不能动我的理由。”
“可是他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我要成名,只要我成名,让百姓拥护我,他不会让我死在他任上。因为我是他的徒,我的名,就是他的名。”
走到这一步,不是他最初想的那个样子,但人生九险,他若要摘星,就得接受坠渊之危。
方要说话,木漪已经在他张口之前说出,“你要带兵离开洛阳?”
见他没有否认,木漪心跳狂速,激动地站起来。
“你什么时候跟皇帝说好的?还是就自己做了这个决定?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唇亡齿寒。
段渊不是知道你背后有一个我吗?你一旦离开洛阳,我就被直接曝于段渊箭矢之中。
陈擅没有理由再庇佑我,凭我身边这几百部曲,谈何与一朝太尉的势力抗衡?”
谢春深听完,脊背一倒,披发靠坐在身后软枕上。
“段渊难挡,为了长久我只能暂避朝政,不日成阳杀驸马之事就会廷尉府被捅出,我也会顺势南下讨伐,这是目前对付段渊,唯一可解的正法。”
又看一眼捏拳,恨不得上前来揍他一顿的木漪,“我们两个,来日方长,你既然要长命百岁,我自然也要替你想个算计。”
“你说!”
谢春深努下巴,点了一下那文书,“冬日确实会起疫,除了草姜,南下的军防一路上还需要不少其他防疫的药草。
我离开洛阳,你带着这些药,随军运送。
毕覆会提前给你在尚书请个诰策,回洛阳之后,你就是有功的皇商。
再去绿琴集,你就可以走在最前面,将那些曾经鄙视你的人,都比下去。”
木漪捏紧了拳,不说话。
谢春深眼中有一丝丝跳动的光,野心中含着狡黠:“皇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你就不心动?”
木漪哪里也不想去,更不想去什么南方,但……确实利弊一半,不知该喜该忧。
无奈竖眉叉腰,低骂了他几句:“我跟着你,真是倒霉。”
谢春深先是闷笑,而后捏着眉心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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