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大年初三。
天光未大亮,沈府各院的仆役丫鬟们便已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
依照年俗,年初三称为“赤口日”,又称“小年朝”,易生口角,不宜拜年。故而府门紧闭,又弥漫着一股与年节喜庆格格不入的压抑。仆役们只在内里洒扫庭除,要把除夕以来积攒的垃圾统一清理出去,谓之“送穷鬼”。他们动作轻悄,生怕惊扰了什么。
更有赵贵领着几个小厮,把过年时悬挂的门神像小心取下,连同一些辟邪的柏枝和桃符残片一同焚化。寓意年节已过,神灵升天,祈求新的一年平安顺遂。按沈万川说的,要送走昨夜的污糟晦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还有尚未散尽的年节喜庆交融在一起,沈家透着一股别扭的肃穆。
客房,杜允之揉着胀痛的额角悠悠醒来。昨夜放纵的记忆碎片逐渐拼凑完整,尤其是自己借着酒意对沈明远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像一桶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惊出一身冷汗。
懊悔,后怕和尴尬无措齐齐涌上心头。
他本是听闻沈明远心仪那位林姑娘,心中醋海翻波,才寻了个由头追到沈家。不想酒入愁肠,竟酿下如此大祸!
沈家是断然不能再待下去了。
林允之匆匆整理好衣衫,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沈家上下,从主子到仆役,巴不得这“瘟神”快走,无人真心挽留。
只有王静姝派了红果带着两个沉默的护院和回礼,“客气”地将他“送”出了沈府大门。红果回禀说他已经坐上马车绝尘而去,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沈明远自己被关在房中,一夜未眠,眼底生出淡淡的乌青。窗外仆役洒扫,焚烧门神像的细碎声响,他听着都煎熬,恨不得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给他彻底的清净。
羞耻,恐惧,茫然,种种情绪将他紧紧缠绕。他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父母族人,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位宛若皎月的林姑娘。
若林姑娘知晓此事,会用何等鄙夷或惊惧的目光看他?光是想想,沈明远便觉万箭穿心,恨不能立时化作飞灰。
大姨娘陈氏亦是心力交瘁。
她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院里赵贵焚化门神纸的袅袅青烟,心中五味杂陈。
一会儿恨杜允之带坏儿子,一会儿怨儿子不争气,一会儿又忍不住回想自己往日对沈明远是否过于严苛,只知逼他攻读圣贤书,却疏忽了他内心的孤寂,以致他,竟生出这般惊世骇俗的短袖念头来?这不该有的念头一生,招惹同窗的林允之,让她既自责又愤恨,情绪反复撕扯,折磨得她憔悴不堪。
沈万川宿醉,加上连番怒气攻心,也顾不得喝醒酒茶,这一日睡醒直呼头痛欲裂。
巳时刚过,镇国公府的马车便停在了沈府门外,萧珩野如常来接沈舒瑜。
沈万川正想借口称病躲清净,还严令仆从严守“赤口”禁忌,莫要惹是非口舌。听闻小世子萧珩野亲至,不得不强打精神准备出去迎接。
他迎出门之前,脸上堆起笑容练习,毕竟他眼底布满血丝,神色间难掩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晦暗。
沈万川练习完毕,绽开热络的笑意,赶紧出去迎接,“快请,快请小世子进来!什么赤口不赤口的,小世子亲至,那是给我们府上添福气,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底下原本屏息静气的仆从丫鬟们也立时活络起来,手脚麻利地打开中门,一扫方才洒扫时的谨慎,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
“可不是嘛,世子爷何等尊贵,他一来,什么穷鬼晦气都吓跑了!”
“就是就是,俗礼那是约束寻常人的,小世子自然不同。”
方才还恪守的年俗,此刻在权势面前,成了可以随意歪曲的虚文。
“小世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若不嫌弃,便在寒舍用了午膳再回府吧?”沈万川热情相邀,试图用表面的热闹掩盖内心的慌乱。
萧珩野敏感地察觉出沈家气氛有异。
从沈万川强颜欢笑的脸上,到沿途遇到的仆役丫鬟们还有些小心翼翼眼神闪烁的模样,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压抑。他心生疑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也好,有劳沈大人。”
趁着沈家各房大人们在前厅吃茶的功夫,萧珩野寻了间隙去看沈舒瑜。
小家伙刚被苏婉莹打扮妥当,穿着一身崭新的正红色小袄,领口袖边镶着雪白风毛,像极了的年画上的漂亮娃娃。见到萧珩野,她便像只快乐的小蝴蝶扑了过来。
“小哥哥!”
萧珩野弯腰将她抱起,沈舒瑜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她便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望着他。
一双澄澈的异瞳里满是纯然的好奇,沈舒瑜扯着萧珩野的袖子,小嘴凑到他耳边,奶声奶气地问,“小哥哥,什么是‘断袖’呀?”
空气凝滞。
萧珩野的笑容僵住,臂弯也微微一僵。
沈舒瑜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分享着她的“重大见闻”。
“小哥哥,我告诉你哦,昨天晚上,大哥哥的房间里好吵呀。后来姨娘都不让我听,也不让我看,把我耳朵捂住了。但是我还是听到一点点,说什么明哥儿和同窗的林允之断袖,‘不知廉耻’、‘污糟事’……唉,小哥哥,是不是明哥儿的同窗,那个林允之家里特别穷呀?穷得连过年都没有新衣服穿,袖子都断了还要继续穿呀?他好可怜哦。”
“可我看着他也不像穷人家的呀?穿的衣服跟明哥儿一样,都是好料子。哎呀,好奇怪啊……”
童声稚语,清脆落地。
她词汇有限,表达得颠三倒四,但关键信息已然足够。萧珩野何等聪慧,结合方才察觉的异状,一下便将昨夜之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平视着沈舒瑜纯净无邪的双眼,心中已如明镜般雪亮,对她提的事感到生理性有些厌恶。沈家这滩浑水,真是污秽不堪!
萧珩野轻轻拍了拍沈舒瑜的背,低声叮嘱,语气严肃,“小鱼儿,这些话,回到镇国公府,对谁都不可以说,记住了吗?尤其是老夫人和你封姨母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
沈舒瑜虽然不懂为什么,但见小哥哥神色凝重,便乖巧地点头:“嗯!小鱼儿记住了,谁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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