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中的几寸,竟开始泛着点儿不适。
有时看来,她与褚昭是同样的人,同样的不能放心将心与过往坚定地像谁交付,这是自私者的修养,也是世道所迫。
一个可笑的念头浮现。
其实褚昭并没有让她做多少事,一切是她在急功近利,明明都是为了自己,却上赶着向褚昭“邀功”,在往前的事情里,她像是欺负着褚昭,只不过这人不予追究。
她逐渐反思褚沅同她说的情分。
褚昭对她的纵容,是对幕僚的信任,只是信任吗?可是那么多次她都在阳奉阴违。
褚昭也不蠢,怕也是对她没几分信的。
言攸喉中艰涩,囫囵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在她心绪如闪崩时叩问她心扉,贴着她耳面,有委屈、有无奈,求爱者折断傲颈,仍只能藏敛相问:“你为什么恨我、惧我?”
无知无觉间,她当真顺着褚昭的追问思考。
只是她一抬袖,便会想起师父托付的袖剑,进而舍不下师父的叮咛;一触碰旧疤,又会念及褚昭第一次在水榭发现她,那双阴鸷的眼眸,扼颈质问那时的她是否记得大祁太子。
褚昭是一个矛盾的存在。
自起始的错,延续至眼下。
他捧起她半垂下的脸,解析她的情愫。
“你在愧疚。”
一语,揭穿魂灵。
言攸在他手上发抖,兴许是太冷,话未出口牙齿先打颤了。
本以为褚昭会因她狡辩不能而怫然色变,但是他仅仅是解下外披拢到了她单薄的肩背上,檀香香魂不散,一缕缕萦于她呼吸时。
褚昭记得她的喜恶,彼时无需赘言。
他道:“你今日考核以为如何?”
言攸从恍惚中回神,平淡说:“倒是不难,即便是评不上优,也不至于被贬。”
“你为什么还想留在宫里呢?”褚昭为她捋着领襟。
她的性子,从不贪恋权势,更不喜步步为营与人争。
褚昭的手握紧了,与她的衣料难舍难分。
她根本不是为了帮他入宫的。
这时读懂,他才知言祂的险恶,不惜让本该并肩行立的人走向两面。
他嘲弄地牵了牵嘴角,鼻息都快洒落到她额头上,言攸再无法装愣,询问他:“殿下,为何不虞?”
褚昭擭着她小臂,站近些许,“因为你。”
“我还没向殿下解释留宫原因……况且,我做了女官,不就该想着一步步向上爬吗?宫内是复杂一些,可也没有短过我的衣食住行,是外面多少人艳羡的……”
褚昭霍然打断:“好了,不想听你虚与委蛇,往后见的日子多着,不差这一日,就放你回去了。”
还论往后?
她道:“殿下不是答应我,等……等事成之后,私底下就不再来往吗?”
褚昭盖着她的乌发,揉了揉,似安抚又如讽笑。
“我的话你也敢信。”
到底要几时这个人才会明白啊,皇位是他的,江山社稷是他的,墨家会是他的,身为钜子的她也是属于他的。
“昭”,是野心昭昭的“昭”。
“你师父都死了,怎么就不能忘记所有,扔掉所有又关我的流言,重新信一回呢?”褚昭一边循循善诱,一边对她威逼,同一个人身上时而柔顺时而狠戾,“也正是因为你师父死了,再也跑不掉了,你猜要是你惹急了我,东宫会不会千里迢迢去掘了他的墓?”
“我知道的,血书派传位的关窍不就在老钜子身上吗?拿走他的头骨、他的遗书,你觉得墨家门徒还会一心与朝堂作对吗?他们怕是要久久纠结于钜子之争中。”
言攸在他的地牢见到师父的偃甲人时就惊骇,尤其是褚昭以师父线索相诱时,她最担心的,就是褚昭会因为憎恨行刺的墨家人,同时对师父生出杀念。
只是她不知,褚昭憎恨言祂,心思不曾消减半分。
她浑身泄劲,攀走的寒意快要将她冻结在冰天雪地。
万一褚昭真的会去掘师父的墓……
那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故作无知与顺从,全都白费。
言攸勉力微笑:“殿下,是从现在算重新开始吗?”
“等你能记起所有,再提重来时。”
褚昭不肯诓她。
他办法是多,可强得来的一切老天总有办法收回去,所以他才愿意一再退步,等她甘心地臣服,情愿自剖真心。
只是对她好,是很轻易的事。
在她的利益与己身利益之间权衡,那才是孽缘缠绕一生的折磨。
言攸嗫嚅着唇瓣,差些问出口,差些就自作多情。
他不恨她以死相逼的那些事吗?
她最终没有问,褚昭也未答复,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背影相对。
言攸看南方,褚昭望北面。
……
不出所料,言攸的岁末考核没有问题。
且照例有奖赏。
来得略迟一些,随年关的赏赐一同发下的。
宫中的年节,高阶者观霓裳羽衣,笑分金橘,低阶者守岁烛下,泪湿罗袜。
除夕日,言攸与其他八品以上的女官写了升官碟,祝祷擢升。
褚昭的面容清晰在目,问她为什么想留在宫中。
若让她真心回答:那段快意恩仇的过往已经不可复制。
她还背着仇与怨,非手握权柄不可解。
她听从师父嘱托,一心一意为褚洄铺平道路,为他探听宫内宫外的虚实,守在他困顿时无措时。
女官们度过年礼之后,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言攸原打算将年礼托人悄悄送到兰馨宫的,思来想去又担心送礼者被有心之人利用,曲解她与褚洄的关系。
皇子公主除夕当然是要参加宴饮的,她算算,今日恐怕也没什么机会送去,于是又半道折返,等改日补上。
“阿嫽姐——”褚洄气喘吁吁追上,远远地在后面喊,在空寂的宫道上那么清晰。
言攸转身回首,容色缥缈如化在雪里,却比那灼烁灯花更引人侧目。
“阿嫽姐!唤我表字!”
表字,什么表字?
她眼瞳一震,好像明白了什么。
褚洄的事已经顺利敲定了!
“阿嫽姐,我的表字,叫语冰。”
他今日太高兴,喝得多了些,醺醉的颜色全都浮现于脸颊上,他倾身环抱,在她手上找礼物,捏着那匣子咧开了粲然的笑。
“找到你了,阿嫽姐……”
他混沌地说,言攸勉强理解他的意思,唇边轻轻地,擦过了什么,留一点酒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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