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一样,爱憎分明,痛快淋漓。”
见傅鸣一脸郁色,陆青笑得眼神清亮,慢悠悠地补充,“这炸灌肠虽看似不修边幅...”
不修边幅?
傅鸣又被刺得心头一梗...
除了在花春堂那次,让陆青见到他身上有血迹,此后每次相见,他必会先考究仪表,确保并无半分不妥。
维持在她面前的完美形象,是他不容有失的底线。
陆青未曾见过他沙场征伐的模样——玄甲被血污浸透,尘土与血汗交织,那才叫真正的不修边幅。
傅鸣下意识蹙了蹙眉。
陆青将他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笑意更深,话锋轻轻一转,“...但这直来直去的滋味,反倒独特得让人难忘。”
如同暖风拂过冰面,她最后这句话,瞬间融化了傅鸣心头那点小小的郁结。
傅鸣呆呆望着她笑盈盈的眸光...
她这话的意思,莫非是...
他已成了她心中,那个与众不同之人?!
陆青姿态优雅却速度不减地将自己那碗吃完,见傅鸣愣愣看来,便自然地端走他面前的盘子,“你是不是饱了?那我不客气了。”
几碗热腾腾的吃食下肚,陆青好似整个人都回了魂,脚步也轻盈起来,再不似方才那般踉跄前行,如失魂的躯壳般凝滞沉重。
她果然不适合饿着肚子伤心,吃饱了就没地方塞那颗被湿棉紧紧裹住,难以呼吸的伤心了。
夜色渐浓,千门万户的灯火如繁星坠地,将街巷的轮廓浸染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晕里。
陆青与傅鸣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月光和未熄的灯笼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像是一辈子都走不完。
“傅鸣,”陆青忽然开口,侧首看向一直与她并肩同行的人,“魏国公府...你的家人,都是什么样的?”
话一出口,她觉得似乎有几分唐突,又轻声补了句,“还从未听你提过他们。”
傅鸣垂眸沉默片刻,眉头微蹙,唇线微抿,似有万语千言,又似在斟酌如何开口。
这短暂的迟疑,却让陆青立刻会错了意。
“你若是不便说,就当我没问!”陆青连忙摆手,一脸歉意,“我懂,我都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心下有一丝懊恼,自己真是心直口快,竟问了人家后宅里难以言说的隐私。
万一魏国公府,也如武安侯府后宅那般...藏着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和离谱到难以置信的骗局...
她这般直白追问,岂不是在揭人伤疤?
傅鸣反而笑得轻松自在,“也没有不便说的地方,只是我父亲母亲,他们多年以来的相处之道,与其他世家的夫妻...颇为不同。”
他方才是在思索,该如何向陆青描述:他那位武将出身的父亲,却经常被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追得满屋子躲闪呢?
以及,父亲那执拗如铁的脾气,唯独在论及输赢时半分不让,一次投壶便能将母亲赢得几天都不理他。
母亲气到不肯让他上榻睡,父亲竟真就眼巴巴地睡在母亲床榻边的脚踏上,宁愿睡上半个多月,也倔强地不肯先开口服软...
“父亲,比较执拗。”傅鸣看着陆青一脸好奇,微笑畅谈,“许是沙场征战多年,他性子固执,不懂转圜,对母亲也是如此,有几分不知变通。”
“譬如投壶这等小游戏,让母亲赢上一局本也无妨。他却认为,既是夫妻,理应坦诚,不该为了刻意讨好而行欺骗。于是每次都赢,赢了便挨揍,挨完揍下次照赢不误...”
“这些年,父亲挨揍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但他们之间,又好似对此事乐此不疲。”
“父亲不怕挨揍也要赢母亲,母亲每次都输也愿意与父亲一起投壶,这大概就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心甘情愿吧。”傅鸣说起家里的趣事,眉眼间尽是温暖的笑意。
“我与二弟曾劝他,让母亲赢您一局,您就不用再睡脚踏了,可父亲坚决不肯,总说‘大丈夫立世,诚乃立身之本,纵是游戏,也断无欺瞒妻子的道理,此非君子所为’。”
想起父亲捂着青肿的眼角,唯有气势不减,依旧振振有词的模样,傅鸣不禁失笑,转头看向陆青,“他甚至不会说两句软话来哄母亲开心,就只会认死理。父亲这样,是不是太过执拗了?
似是被“欺瞒”二字冷不丁刺了一下,陆青笑容淡了淡,神情有瞬间的凝滞,她借着轻咳的动作掩去失态,冲傅鸣笑了笑,“后来呢?”
傅鸣沉浸在回忆里,唇角带笑,“后来母亲发现,父亲连与圣上投壶都寸步不让,反倒叹了口气,语气似是埋怨却并无真怒,‘罢了,谁让我当年眼光独到,偏挑了块人间最硬的石头。’”
“父母间的感情一直甚好,父亲不贪女色,不沾恶习,平生唯好钻研兵法,除了行军打仗的那点执念,几乎挑不出错处。”傅鸣提及父亲,言语间满是骄傲。
“他用兵如神,所向披靡,杀伐果断,铁骨铮铮,是位血染征袍亦能屹立不倒的真英雄。我自幼便视他为顶天立地的榜样,总盼着能随他入军营,成为他那样的国之栋梁。”
“我虽是嫡长子,却一日也未曾被娇惯。自幼便被父亲带上演武场,日夜练习,还与他一道亲赴战场,见识何谓血染黄沙。每每出征,母亲虽万般担忧,在历练我这件事上,却始终与父亲同心。”
傅鸣笑了笑,想起母亲一边替他包扎伤口一边偷偷抹泪的样子,“他们二人,是严在面上,疼在心里。”
“父亲能为母亲倾其所有,独独在论输赢时,他那武将的倔强却寸步不让。除了这点‘固执’,他在母亲面前从不矜持国公身份,寻常丈夫的体贴一样不少。”
絮絮说了良久,傅鸣忽然惊觉,陆青许久未有回应。
他侧目望去,见她晶亮的眸子里浮着一层憧憬,可憧憬之下还有一股哀伤的暗流涌动,在暖暖的光影下,漾在一起,令他心头紧缩。
“怎么了?”傅鸣心头一紧,趁机追问,“是不是,查出温恕与侯府后宅有什么关系了?”
陆青恍惚...像是从一场充满烟火气的温暖旧梦中,倏然被拉回到摇光阁冰冷的暗室。
自从与沈寒互换身体,陆青始终觉得自己只是寄居侯府,以旁观者自居,冷眼看着侯府风云。
即便知道后宅里乌七八糟,她也未曾真正痛心,毕竟与这些“亲人”相处不过数月,没有经年累月的情分,自然难有切肤之痛。
可今日听到母亲被骗的惨状,那剜心般的疼痛如此真实...
得知侯府至亲的集体欺瞒,更有彻骨冰寒漫遍全身...
仿佛她的灵魂已与这具身躯彻底融合...
她已从一个偶然踏入侯府的过客,变成了再也无法抽身的局内人。
从此,这世上便多了一个,会为侯府之痛而心碎的陆青。
与温恕那阴险的莫名恨意相比,侯府这些骨血至亲的冷漠与欺骗,才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在母亲的生命悲剧里,他们哪一个不是冷眼旁观的帮凶?
对这座表面光鲜、内里龌龊的侯府,她只感到深切的厌倦。
陆青甚至不知...回府后该如何面对祖母。
她曾以为,那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对她是真正的怜爱——
可如今,这份真心,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她只想问,将母亲骗进侯府,究竟是为了掩盖何等隐秘?
祖母对她,是出自血脉亲情的天然疼爱,还是...仅仅是一份出于愧疚的补偿?
陆青轻轻叹了口气,抬眸看向傅鸣,用最好听的声音,说着最狠的话:
“傅鸣,我现在已无心深究,温恕与我母亲之间,究竟有何仇怨...”
“我现在,只想将他千刀万剐。”
“不把他扒皮抽筋削骨,难消我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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