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安北盛名之下，对上从来没打过仗的闽南王竟然败多胜少，被逼得只能困守易州？
这件事本来就诡异，且每次安北打败仗，几乎都是稍微一打就跑，伤亡极少，就显得更诡异了。
偏偏闽南王陶醉于自己的“英明神武”，只当是朝廷兵马众多，他又领军有方，才能叫安北吓得望风而逃，连已经攻下来的锦州和丰城都不要了。
如果安北就这么点胆子，他敢举兵造反？
李怀锋下意识环顾四周，四周皆是有条不紊为明天大战做准备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未战，就已经生了犹疑之心，他心中的预感十分不好——
突然，他目光一顿，瞳孔猛缩。
他的兵中多了一张过于稚嫩的面庞，陌生却又熟悉，熟悉到他几乎以为自己见鬼了。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出现了幻觉，更不是见鬼了，低声吩咐了亲兵几句，转身回营帐。
很快，一个被重重铠甲压得几乎看不见脸的小兵被送到了他的营帐。
亲兵退出，对方十分自觉地摘下了头盔，朝他粲然一笑，笑眯了一双饱满的丹凤眼。
一双与先贞顺皇后一模一样的丹凤眼。
“李将军果然如皇祖母所说，最是擅长记人，我都裹得这么严实了，还是被将军认出来了”。
李怀锋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沉默看着笑得灿烂的少年。
少年并不在意他的打量，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笑着递给他。
信是安北写的，简洁明了。
请他明天不要和他正面对上，因为先贞顺皇后崩逝前曾特意写信交代他照拂于他，他不想和他短兵相接，有违先贞顺皇后所托。
李怀锋读完信后半晌不语，安北措辞真诚，但也不能排除这只是一出精心演绎的离间计。
虽然，他心知，绝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先贞顺皇后曾照拂过他。
少年笑意盈盈，“大将军若是不信，可与我去见两个人”。
“谁？”
“闽南王妃和永春郡主”。
主帅轻易离营实在很不应该，但李怀锋看着少年那双满是笑意的丹凤眼，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离开了营地，来到了易水河畔。
远远地，他就看见影影绰绰有三个人影。
两个身材娇小纤细，明显是女子，站在她们身前的却是一个男子。
男子提着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在易水河畔的寒风中闪烁着，将男子微微抬起的脸映衬得光华流转，英俊逼人。
安北！
李怀锋脚步略顿，又若无其事继续往前。
待到走近了，他看清了安北身后的女子。
一个十七八岁，娇美憔悴，另一个瞧着如七十老妪，苍老麻木，脸上满是如山峦起伏的疤，应是被镪水所伤。
闽南王迷恋妖妇，残害先帝所赐正妃，杀害世子的小道消息早传遍了大萧，也传到了易水之畔。
李怀锋定神瞧了瞧，他没见过闽南王妃，但见过先太子妃，传闻两姐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仔细去瞧，老妪虽伤了脸，但五官轮廓的确有几分先太子妃的影子。
“李将军”。
安北三人见礼，李怀锋还礼。
安北抬起手中琉璃灯，方便李怀锋能更清楚地看清老妪的脸，“李将军，这位是真正的闽南王妃。
与闽南王狼狈为奸的假王妃能冒充闽南王妃十余年，而不被人发觉，甚至不被闽南王世子和永春郡主发觉。
李将军不如猜一猜，那个冒充她的妖妇会是谁？”
李怀锋如遭雷击，不敢置信转头看向安北，他在暗示什么？
安北英俊的面容不见一丝笑意，朝他点了点头，“正是先太子妃。
我原本也想不明白先太子当年怎么会在代天祭祀时，轻易地近乎玩笑般地遇刺身亡，直到见到了闽南王妃和永春郡主”。
李怀锋立即抓住漏洞，“你是在闽南王妃一案真相大白前造反的！”
安北轻嗤，“想不明白又如何？不妨碍我知道定是有人害死了先皇后娘娘和太子，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白贵妃！
就算不是白贵妃又如何？
只要我能杀入京城，皇亲后妃，三品以上，我一个一个地杀，总能杀对人”。
李怀锋悚然心惊，不敢置信看向面无表情的安北。
十多年前，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官，安北却是帝国冉冉升起的将星，他其实并没有机会跟安北打交道。
但安北实在太有名了，有名到只要出现，就会有一群人兴奋低喊，“快看快看，那就是安北，安北！”
不可避免地，他也见过他几次。
印象中的安北，意气风发，英俊爽朗，明亮得近乎灼目，与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用平淡的口吻吐出残暴之语的中年男子天壤之别。
仇恨竟能改变一个人至斯？
“李将军，此番，我必杀闽南王”。
安北的口吻依旧平淡而沉稳，仿佛他要杀不是一国亲王，更不是改变他至斯的仇恨元凶。
“你帮不帮我？”
李怀锋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一直沉默的萧软软忽地冷笑出声，“那样的畜生，连我这个亲生女儿都要杀他，李将军竟然迟疑？”
她带着枉死的兄长和毁容的母亲千里迢迢到了京城，敲响了登闻鼓。
结果，她嫡亲的皇祖父的反应竟然是——立即为那个男人指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女为侧妃。
甚至，那个少女还与前前的兄长有过婚约！
他根本不会帮他们！
更枉论会为他们报仇！
所以在唐知味问她，想不想报仇，想不想杀了她的亲生父亲时，她毫不犹豫地按着他的指点，带着母亲到了易州，找到了安北。
李怀锋苦笑，如果闽南王真的是害死先皇后娘娘的真凶，他死了，他都会上去补一刀，但，造反——
而安北因为报仇而举兵造反，如果她还在世，又会不会赞成？
“这是你们的一面之词——”
李怀锋其实已经信了，从他随着吴改走出军营的那一刻，他就信了。
只是毕竟是这样的大事，他不可能只听几个人讲几句话就谋反叛乱。
他自己也就罢了，只他手下还有十万兄弟，他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带着他们做乱臣贼子？
“这样的大事，李将军迟疑也正常”。
安北声音平稳，李怀锋心下略松。
他会随着吴改出军营，一是因为吴改那双和先皇后娘娘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就是相信安北的人品。
当年，先太子仁和爱民，安北光明磊落之名传遍大江南北，为一时美谈。
安北见邀，他自然不会怀疑他会使什么诡谲伎俩。
他正想着，就见安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怀锋一愣，安北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动作，倒像是安抚晚辈？
“既然李将军迟疑，安某免不得要帮李将军一把了”。
李怀锋正要开口，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来。
他下意识抬手，就发现自己竟然连手都抬不起来。
李怀锋，“……”
说好的光明磊落呢？
……
……
大约一刻钟后，李怀锋的副将就发现李怀锋不见了，他没有声张，而是令几个亲兵暗地里寻找。
很快，他找到了李怀锋离开的方向，找到了易水之畔，看到了安北留给他的信，信上只有寥寥一行字，“李怀锋在我手中——安北”。
将军被安北抓走了！
会不会有危险？
安北到底想做什么？
而且——
副将心头猛跳，他相信将军的人品，可以笃定他绝对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出了军营，又被安北抓走了。
但闽南王和闽南王带来的禁卫军却不一定会信。
没有人能从重重包围的军营中带走将军，所以将军必定是自愿出了军营。
光只这一点，就能叫很多人怀疑。
副将疑虑重重盯着夜色下轮廓宛如噬人怪兽的易州城墙，半晌，又悄无声息回到军营。
破晓前刻，所有的军士都沉沉睡着，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养精蓄锐。
突然，嘈乱的呼喝声伴着冲天的火光响起，整个军营都惊醒了过来。
大约两刻钟后，大火被扑灭，流言却蔓延了开来——
起火的是副将周围的几个营帐，李怀锋前来查看，却被放火的贼人趁机劫走。
禁卫军统领杨凌云首先表示不信，“几个作乱的小贼而已，放了把不大不小的火，就能把你们大将军抓走了？还怎么追都追不上？
我看是你们将军投敌去了，你们怕圆不上谎，自导自演了这出戏吧？”
副将大怒，拔出剑就要与杨凌云决一死战。
闽南王忙打圆场，“本王也已遣人去追回李大将军，是非对错马上就能见分晓，两位将军不必动怒”。
杨凌云抱起双臂，轻嗤，“王爷说得是，马上就能见分晓，有些人却也不必如此做贼心虚。
李怀锋崇拜安北那个叛贼崇拜到了着魔的境地，就算你们瞒得再紧，又岂能瞒过我杨某人？”
闽南王心头一跳，连忙追问，“这话却是怎么说？”
禁卫军统领忙一抱拳，俯身道，“正要启禀王爷，昨日王爷吩咐以李将军为攻城主力，末将回去怎么想怎么不放心，便去寻李将军说说话。
不想，李将军营帐外却是重兵把守，末将不欲大晚上地惊动了人，仗着功夫不错，悄悄摸进了帅帐，不想——”
他说到这故意顿了顿，居高临下朝副将恶劣一笑，“不想，重兵把守的帅帐中竟是只有一个副将，根本不见李大将军的身影。
末将还从里面寻到了这个——”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卷轴，徐徐展开，上面却是一幅安北弯弓射敌的画像，旁书一首小诗。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
正是当年安北一战成名后，先太子迎他凯旋时，写给他的那首诗，曾传唱大江南北。
传说，先太子曾专门为安北画过一幅画像，题的就是这首小诗。
传说是传说，没有人知道真伪，但闽南王是先太子的兄长，却是知道那传说千真万确是真的，还亲眼见过那副画像。
正与杨凌云手中的一模一样。
他惊得腾地站了起来，不顾形象地一把夺过杨凌云手中的画轴。
就是那一幅！
先太子的画技和笔迹，他绝不会认错！
那幅画怎么会在李怀锋手中？
禁卫军统领还在滔滔不绝，“李将军贴身收藏叛贼安北的画像和诗，显然是对安北崇拜日久。
又在这样的关头突然不见了，又让副将苦心孤诣演出这样一场戏来，难道还不能证明其心有异？”
闽南王心头更沉，是了，杨凌云年轻，根本不认识这幅画，只当是李怀锋仰慕安北威名，才贴身带有这样一幅画。
他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当年这幅画，是先太子当做凯旋礼亲手送给了安北，安北一直视若珍宝。
现在却突然出现在李怀锋手中——
这是安北招揽李怀锋的诚意和凭证！
恰在此时，闽南王遣去追击防火贼人的千夫长快步进了营帐——他没有追回李怀锋。
闽南王面色彻底阴沉了下去，沉默了半晌才压住了愤怒，开口吩咐，“继续追！
如今李将军被掳，江南军不再适合做主力兼先锋攻城，改换禁卫军。
全军立即生火造饭，半个时辰后攻城”。
如果不是怕军心浮动，他一定立即斩了副将和李怀锋所有的亲信，再将李怀锋勾结反贼之名昭告天下！
一干人等退出帅帐，杨凌云却留了下来，闽南王令他遣心腹看管住副将和李怀锋手下所有的高级将领。
杨凌云高声应是，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来。
他不必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禁卫军向来高高在上，看不起土包子江南军，两军时有冲突。
昨天，闽南王将攻城重任交给李怀锋，更是激起了禁卫军的仇视。
急于立功，不是坏事，他不怕闽南王看见，至少，急于立功的，绝不可能是叛徒不是？
一直走到营帐外，杨凌云脸上的笑都没有收敛，清清楚楚地告诉江南军，在这次内斗中，他带领禁卫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也是告诉唐知味隐在军中的内线，他做到了答应他的事。
以后，他杨凌云与他唐知味两不相干！
他在第二次欲对小宋皇后不轨时，被夏首辅抓了个正着，又被霍幼安偷走交给了唐知味。
唐知味提出保住他的性命和前程，但前提是帮他做一件事。
一件事而已，又不是终生卖给他了。
杨凌云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毕竟，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不答应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于是，他被唐知味打断了一条腿，并在唐知味的威胁下声称是逛窑子时摔进了沟里。
他“摔”断了腿，自然只能在家躺着养伤。
夏首辅还没来得及抓住他切实的证据，他有君宠在身，又在家中龟缩不出，夏首辅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就这样，他反而躲过了禁卫军的整改，待到他腿好了，正好赶上了安北叛乱。
他按着唐知味的要求，求孝仁宗允他上阵杀敌，亲手斩下安北的头，带来京城给孝仁宗过目。
孝仁宗很高兴，没有征求夏首辅的意见就提了他做禁卫军统领，拨了三万禁卫军给他，让他跟着闽南王来易州平叛。
等夏首辅知道这件事，他已经带着兵出了京城。
等他挣到这份天大的军功，就算是夏首辅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了！
杨凌云很高兴，他其实不知道唐知味为什么要诬陷李怀锋勾结反贼，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在唐知味的威逼利诱下做了个诚实守信的人，拿着唐知味送来的画像，找准时机打击跟他抢军功的李怀锋而已。
一箭双雕！
杨凌云志满意得吩咐生火造饭，又叫来亲兵亲自叮嘱了一番。
不管李怀锋以后能不能翻身，在他抢到军功之前，李怀锋和他的亲信都得乖乖在这易州城外好好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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