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灰色天光。
并不是天空,而是某种结构老旧的天棚,铁锈与尘埃像岁月流出的污渍,沿着屋顶一道道斑驳地爬下来。阳光无法穿透这里,只有风,轻轻掀动挂在断裂窗框上的半块帘布,像某种失控的节拍器。
苏离没有立即起身。
她感觉到身体沉重,意识却清晰得出奇。
不是系统加载后的那种“干净启动”,而是久未运转过的神经终于重新接上骨骼与血液。每一根手指、每一寸皮肤,都在提醒她:这是现实。不再是副本。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边缘有尘痕,指关节有薄薄的刮痕。系统不会生成这些——它永远将人复原为“设定中的健康状态”。而现实,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留下划痕。
她坐起来,一瞬间头晕目眩,强撑着靠在墙上。耳边响起一个迟滞的声音:
“……终于醒了。”
林烬的声音,从右前方传来。她转头,看到他靠在墙边,一只手拎着一个已经被拆开的急救包,另一只手里,是她身上拔下的微型连接针。
“你怎么……”苏离开口,发现嗓音沙哑得像砂纸。
“我在你断链之后就定位到了残留信号。”林烬语气低哑,“然后,我跟着你一起坠落。”
“你不是副本?”她紧盯着他。
林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手,慢慢地,在自己手腕上拉下一道皮肤裂口——里面没有光流,没有信号,只是一层皮下识别贴片。
“我接入过系统。但我不是从副本出来的。”他说,“我是从现实被接进去的。”
苏离怔了一下。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林烬不是副本诞生的人格,而是曾经的“现实接入者”之一。他是“还原失败的人”。
系统曾短暂试图开放“现实→乐园”通道,让某些人类以数字化意识方式接入虚拟空间,但大多数都在第一次接入后崩解了人格。林烬,是那一批的残余者。
“我醒来后,找了你三天。”他说,“你身体的状态不是沉睡,是失控——你的连接系统已经完全断掉,但你的意识没有回归自然状态。”
“我卡在了系统的盲点里。”苏离低声。
“你不是卡住。”林烬将贴片收起,“你是扯断了自己的编号。”
这句话让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苏离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原本有一排系统注册号,现在只剩下一块模糊的皮下印记,像是曾被灼烧覆盖的代码,无法读取。
“所以它找不到我了。”她喃喃。
“找不到你,不代表放弃你。”林烬站起身,走向窗边,“它已经开始下一阶段的回收机制。”
他掀开帘布。
外面是一片废墟城市。
高楼断裂,街道边布满倾倒的车壳与裂开的管线。不是爆炸后的破败,而是长时间无人使用的沉寂。那些房屋像是早已完成了它们在“城市副本”中的建模作用,然后被系统彻底遗弃。
“这是被系统封锁的现实区域。”林烬转头看她,“所有逃离副本后未被收回的人,都在这里。”
苏离靠着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一眼。
远处一幢塌了一半的写字楼上,有什么在晃动。她眯起眼,看到一面泛黄的旗帜被钉在断裂的广告牌上,上面用漆写着几个歪斜的字:
“我们不是异常体,我们是未完成的自由。”
“有人在这片区域组织觉醒者。”林烬低声说,“我们叫他们——裂解者。”
苏离转头看他:“你是其中一员?”
“不是。”林烬摇头,“我只是个中立者。我不信系统,也不信那些人。我只在找你。”
苏离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跟副本里的你,有区别吗?”
林烬的眼神微微变了。
“有。”他低声说,“最大的区别是——副本的我,知道你会醒。我不知道。”
苏离没有接话。
她再次看向外面的城市废墟,阳光终于从云层缝隙间漏下来一点,落在一处废弃广场的雕像上。
那是一尊没有五官的雕像,全身用类似混凝土的材料铸成,胸口裂开一条缝,内部空无一物。
“它叫什么?”苏离问。
林烬看了一眼:“他们叫它‘壳体’。”
“寓意?”
“系统曾在这里试图培育‘人格容器’。”林烬道,“失败了。这些雕像就被留下了——成为我们意识曾经试图‘存在’过的证据。”
苏离没有再问。
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不是因为这片废墟,而是因为她明白了:
系统的控制不是消失了,而是变得不可见了。
它不再试图定义她,而是准备以世界的名义,逼她自我重写。
他们花了十七分钟走出那栋楼。
不是因为距离远,而是因为每一次落脚都必须小心翼翼。
现实中的建筑不像副本城市那样稳定。每一层楼板都有可能因结构疲劳而塌陷,每一处墙角都可能藏着倒塌后未曾清理的感应节点。一些节点即使没有联网,也仍然像失控神经那样不断发出过期信号,在废墟中制造错觉和幻听。
苏离在下楼时,看到一根弯折的钢筋上挂着一块碎裂的广告灯箱。灯箱上还有一段未消失的滚动标语:
【回归乐园,重启幸福。】
她站在那块标语前愣了一瞬,忽然伸手将灯箱整个掰断,摔进了楼下的水坑中。
林烬没说什么。
走出建筑后,广场前是一道被改造成“路障”样式的废墟墙体,上面布满各种不规则标记:箭头、数字、涂鸦、剪影。一张纸张贴在最中间,上面用极其潦草的字体写着:
来者自断连接,勿带副本人格。否则,我们先杀你。
苏离目光停顿了一下。
“警告不是写给你这种人的。”一个低哑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两人回头。
一个高个男子坐在破碎雕像的肩膀上,身穿旧军装风格夹克,眼神警惕。他手中拿着一把布满锈迹的步枪,枪口吊着没装填的电源线,看起来像是废物拼装,但气势并不假。
“你是裂解者?”苏离问。
“不是。”他咧嘴一笑,“我是——废墟口试官。”
“口试?”苏离挑眉。
“你们这些从副本逃出来的家伙,谁知道是系统吐出来的病毒,还是送过来的诱饵?”他一边跳下雕像,一边慢慢走来,“我们可不想再失去一个据点。”
林烬走上前:“她是Δ44。”
男人顿住了一瞬。
“那个Δ44?”他试探性地问。
苏离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男人忽然冷笑了一下,把步枪放在肩上转了个圈,随即低头鞠了一躬:“欢迎回来。系统最讨厌的那位小姐。”
“你们认识我?”
“裂解者没有领袖,但每一代Δ44的觉醒,都会让系统犯一次错。”他朝后面一招手,“跟我来。你有资格进入第一环带。”
他们走过一条满是碎玻璃和残砖的巷道,转入一处地下停车场残骸。下方有一道门,用铁皮焊接改造,上面画着一个断开的连接符号——那是裂解者的标志。
门后是一片微型聚落,像临时难民营,零散搭建着十几处棚屋和通信站。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冷却液和过期数据包的味道。有人正在手工拆解旧数据终端,有人在墙上涂刷带有编号的人形轮廓。
苏离注意到,每个棚屋门口都挂着一面小旗,上面写着该人格体的编号与识别标签。
她停在一面旗前。
上面写着:
【编号:Δ36】
【人格状态:部分碎裂】
【可交互区间:记忆层3以下】
林烬解释道:“他们曾经是觉醒者,但在副本中被系统部分修改。现在……算半个意识体。”
苏离看着一个正在墙角拼图的小女孩,那孩子的脸几乎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却每五分钟会重复说一句话:
“我还在找我的昨天。”
苏离低声问:“她是哪一代?”
林烬沉默了一会:“她是Δ28的子分支。也是你的一部分。”
她没再说话。
走到聚落核心区域,一个手术台般的金属平台矗立在那里,一名女人正坐在平台边,手中拿着一段老旧电缆,正在拆解芯片。她头发短而整齐,穿着一件脊柱处嵌有冷却板的黑色背心,眼神利落而清明。
“她是安希。”林烬低声说,“裂解者的记忆医生。”
“医生?”苏离重复。
“不是医身体,是医人格。”
安希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Δ44?”她的声音冷静,“你来得比我们预期早。”
“你知道我会来?”苏离问。
“系统不会容许一个完整跳出连接副本的你存在。”安希放下电缆,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坐下。我需要知道你现在还有几成‘自己’。”
苏离看着她,忽然反问:“你确认你眼前的是我?”
安希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微妙的笑:“不确认。但我能从你的沉默里判断——你还记得‘系统如何用语言打败一个人’。”
“它说的不是假话。”苏离说。
“但它只说你能接受的部分。”
安希点头:“欢迎来到废墟区,Δ44。”
她站起身,低声道:“你是这里最清醒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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