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欢歌这回是真被吓着了。
去奉心堂清修,总比丢命强。
靠着卖惨从陆奎手里弄到一大笔钱,还有不少珠宝首饰,陆欢歌留下三成藏在闺房床底的地砖下,剩下的分成几份装好,带去奉心堂。
穷家富路,有钱好办事。
第二天一早,陆欢歌就派人向宗正寺呈递了请行文书,说定三日后出发前往奉心堂。
紧接着送信约见尚怀瑜。
大婚第二天,尚怀瑜就迫不及待给陆欢歌回了信,解释他如何被逼无奈娶陶怡,又如何对她牵挂不休真心不改。
那一刻,陆欢歌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得到一丝抚慰。
秋狩不过短短数日,想不到尚怀瑜能对她情深至此,甚至不在意她如今的残败之身。
感动之余,陆欢歌更是下定决心,要将尚怀瑜牢牢攥在手里。
至于陶怡,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横插一脚是不争的事实,后又迫不及待与她划清界限,既如此,她也不用再顾念所谓的姐妹情面。
陆欢歌没有马上给尚怀瑜回信,而是在他连续不断送来多封书信后才给出回应。
君已缔结秦晋,当谨守伉俪之诚。妾即将皈依青灯,此后晨钟暮鼓,将日日焚香祝祷,愿君福寿康宁,岁岁长安。
寥寥数语,既表现得懂事明理识大体,又恰到好处的透露出余情未了。
纸上照旧还要留下泪滴晕开的痕迹。
尚怀瑜一颗心被抓得死死的,奈何家里盯得紧,脱不得身,只能继续书信传情。
先前陆欢歌身上有伤,也不便见他,如今即将动身去奉心堂,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临走前无论如何也得见上一面,下一记猛药,才好让尚怀瑜久思不忘。
为了避人,陆欢歌约在新开不久的九荑居。
她早早过去准备,换了熏香,又在窗台上摆了一盆茂盛的冬青,既能让阳光落入,影动间还能添些生趣。
最重要的是遮挡窗外视线,不会被外头的人瞧见。
尚怀瑜费了百般心思才从府里溜出来赴约,一进雅间,就看到陆欢歌独坐窗下煮茶。
纤指如玉,腕间冰透镯随动作轻晃。
素白广袖半卷,露出腕上三寸肌肤,阳光一照,几乎要透出青络来。
脖间束着一条月白软纱,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脸愈发清透,连呵出的白气都似比常人软上三分。
尚怀瑜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哭哭啼啼哀哀戚戚的可怜人儿,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雅致淡泊的场景,微愕扩瞳,既惊且喜。
陆欢歌分汤入杯,抬眸浅笑,“你来啦。”
她心里清楚,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完全不介怀她的遭遇,于是她精准把控着相处的距离,既暧昧横生,又不过分亲近。
直至尚怀瑜诉尽相思之苦,再状似情不自禁,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落下滚烫又克制的一吻。
尚怀瑜喉头滚动,目光灼灼,眼见空气开始燥热,陆欢歌再不动声色的一扯,颈间软纱飘落,露出触目惊心的淤痕。
尚怀瑜目眦具裂,追问缘由,陆欢歌泪光闪烁,逞强欢笑。
自此,这位尚国公世子所有的喜怒悲欢,都被她操控在股掌之间。
江望舒第一时间着人将消息送到千姿阁,陆未吟知晓后什么都没说,只唇角勾起几分嘲弄。
且由两人纠缠去吧。
陆欢歌这辈子还能不能从奉心堂出来都两说,若真出来了,留着她,也算给尚国公府埋下个隐患,指不定日后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南方雪灾。
为萧东霆治腿找上玄真的时候,她就计划好了,要在谢佛礼上显示出雪灾厄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暗中部署筹划。
流光归心之后,陆未吟找到他,以手里闲钱多,想走商挣钱为由,借助他在镇岳司的路子,搭上南方商行。
抓捕半月佛,她手上确实有大笔赏银,加上走商无需抛头露面,派管事执契盯着即可,萧东霆知晓后也没说什么。
刚开始,她让管事搭着别人走了两趟布匹器具生意,之后变成粮食,最后才换成棉衣炭薪之类的御寒物资,另搭一些糙米大豆药材。
走商是东收西卖,她是光收不卖。
花光抓捕半月佛换来的赏银,又填上小半个私库,历时一秋,总算在受灾重地囤下不少东西,分散储存于数州十几个民仓。
倒不是她舍不得拿出全部家当,而是不能有太大动作,以免惹人生疑。
除此之外,拉长囤收时间,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商人敏锐,见有人囤积炭薪和厚衣被,定会探究用意。
去年南方受过冻害,她只需让随行管事放出消息,说今年寒潮更甚,便会有人跟着囤货。
百姓闻讯而动,家有余力者或多或少也会提前存上一些。
人救不如自救。
然而这些还远远不够。
没有人会想到今冬那场雪会下那么大,那么久。
如此大灾,非一人之力能平,她备的这些东西只能应急,最终还得靠轩辕璟力挽狂澜。
轩辕璟这边已经‘查清’谢佛礼上的昭示。
这一日细雨如丝,他身着墨色云纹锦袍,外罩一件玄狐大氅,进宫向皇帝禀告查出的结果。
天气渐寒,紫宸殿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暖融,烘出沉闷的热气。
明黄的烛火映着御案,皇帝斜倚在紫檀圈椅中,手里拿着太子送来的奏报,眉宇间已不见病时的憔悴,只面色还有些许苍白。
他对太子监国这些时日的表现还算满意,眉眼舒展,露出几分赞许。
轩辕璟经通禀入内,脱下被雨丝沾湿的大氅,脸被冻得略微泛红。
皇帝赶紧让吴尽言去传姜茶,合上奏报走过去,“怎么不等雨停再来,若是染上风寒可有得受了。”
轩辕璟坐下来闲话几句,关心过皇帝病情,又喝了姜茶,才开始禀事。
“父皇,儿臣再三审问福光寺厄兆一事,玄真坚称背后无人指使,乃是自行参悟得出。星罗卫彻查福光寺上下,也未见异端。”
皇帝捧着茶盏坐在一旁软榻上,深邃目光状似随意的垂落,“照你这么说,此事就算是了结了?”
“并未了结。”轩辕璟起身,神情变得郑重。
“儿臣不信神佛玄术,但相信事出必有因。儿臣记得去年冬天,父皇曾提过西南冻害,便去太史局翻了下灾异簿,之后又去户部查了诸路灾伤册,发现去年云州、沅州、汀州等地皆受冻灾,牲畜冻毙,越冬作物减收过半,朝廷为此拨下赈灾银粮,以纾民困。”
“冻灾之后难免有饥荒,饥荒则生流民。儿臣查过驿报,灾后确有小股流民劫掠官仓,当地官员奏称已妥善安置,却未曾附上安置详册。儿臣觉得蹊跷,便着人找到西南来京的走商打听消息。”
“几度探查,才知去年灾期,市面粮价翻了数倍不止,不少百姓买不起粮,只能以草根树皮充饥。今年城中确实少见流民,城外却有山匪横行,时常出没劫掠路人和商队。”
说完,轩辕璟奉上多名走商签字画押的供词。
听他禀告时,皇帝的目光已经寸寸凝沉下来,待看完供词,更是连眼尾细纹都透着冷意。
拨了赈灾银粮,百姓却无食果腹,这中间存着什么猫腻,不用想也知道。
然而很快,他就收敛好情绪,放下供词,重新端起茶盏,“你觉得应当如何?”
“儿臣以为,去岁冻灾遗患未清,南方百姓今冬必定艰难。无论玄真所言的雪灾是否应验,朝廷都应格外施恩,以安民生。再者,南方吏治已现蠹弊,需得委派特使亲至督办,才能保证朝廷恩泽直达闾阎。”
皇帝望着眼前正色侃谈的儿子,眉眼柔和,颇为欣慰。
若仔细看,那深沉的眼底,还藏着一丝不可言说的遗憾。
等轩辕璟说完,皇帝并未表态,只应了句“朕知道了”。
雨还在下,皇帝留他用过午膳,直到雨停,才让他离开。
命人悬帘开窗,皇帝负手而立,任由扑面而来的寒意与身后的暖燥之气将自己包裹。
半晌后道:“传太子。”
太子一直派人盯着轩辕璟的动向,知道他刚从宫里出来,此时天子传召,必然与南方雪灾昭示有关。
紫宸殿里,太子坐在和轩辕璟之前相同的位置。
皇帝语气如常,“昭王说,玄真坚称是他自己参悟厄兆,并未有人指使,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自认为掌握了真相,先说昭王查案辛苦,后又暗指他眼睛刚好,久未掌事,或许有线索遗漏,想要自己再核查一遍。
皇帝面上不显,只眸光微沉,转而同他说起去年冬天西南冻灾的事。
当时太子在外巡边,并不知晓有冻灾一事,听皇帝说完,愈发肯定心头猜测。
轩辕璟这是想利用去年冻灾,劝父皇相信雪灾的预言,再借按察使之职,趁所谓的赈灾建立功绩。
他之前就猜到轩辕璟想用赈灾做文章,果然没错!
既已洞悉其意图,太子又岂能让他如愿?
当即起身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即使去年有过冻害,也不代表今年就会有雪灾。父皇圣德格天,仁覆四海,自御极以来,四时和顺,风雨应时。南方暖燥,冻灾不过偶发,岂会频现?”
皇帝深深望了他一眼,放下茶盏,负手走到窗前,投下一道极淡的长影。
“那依太子之见,此事当下应以何为重?”
太子转向皇帝方向,“儿臣认为,应尽快揪出设计厄兆的幕后主使,查清真相,以平流言。”
皇帝凝望檐外绵密的冬雨,明黄锦袍在灰败的天色映照下泛起一层冷光。
沉默良久,似乎是累着了,有些无力的出声,“朕知道了,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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