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爱的模样是……小雪儿?
好像有根羽毛在心尖扫了一下,朱英不由得一怔。虽然小雪儿的确从小就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脸,但凡长着眼睛的应该都喜欢,可是“最”喜欢……
柳娘不经意从菱花镜中瞥见这张新得的脸,亦忍不住惊叹:“贵客心悦的这位俏郎君是谁?当真绝色,莫说天生如此了,纵叫奴用画皮之术也难摹其十分之一呀。”
朱英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是一位天上的贵公子。”
柳娘惊讶:“能比贵客您还贵?”
回想起宋大公子种种娇生惯养的臭脾气,朱英唯有苦笑,一筹莫展地叹了口气:“自然,比我娇贵百倍,怎么巴结都不合心意,难伺候极了。”
柳娘立身于烟花巷陌,久居风尘,最擅长察言观色,见她修为虽不弱,装束却甚是朴素,不似世家出身,暗想或许是看上了哪户名门望族的后人,碍于身份悬殊,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心念稍转,当下有了主意。
“奴有一计,或许能讨贵客开心,敢问这位公子素日都爱做些什么,可有何擅长之事?”
朱英略一思索:“礼乐射御,琴棋书画,似乎都很擅长。”
柳娘便顶着宋渡雪的脸朝朱英盈盈一笑:“巧了,奴也略通一点琴艺,贵客若不嫌弃,不如由奴为您抚琴一曲?”
尽管知道是艳鬼法术,但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谁能在宋大公子本人脸上看见这么温柔的表情?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朱英巴不得多看两眼,自然不会拒绝。
柳娘得她首肯,又施了一礼,出门唤来几名小鬼,合力抬进一张云纹瑶琴,配有紫檀琴几,又鱼贯送入瓜果酒水,山子梅花,甚至还有一座云雾缭绕的盆中假景,微缩的山泉潺潺叮咚,就连墙上的百花刺绣都撤了,换成青绿的山水画,眨眼将此地布置成了一间古色古香的琴斋。
而待那云雨楼主再次步入房内时,就连朱英都吃了一惊,只见她已从头到脚换成一身华美男装,乍看之下,几乎与宋渡雪一模一样,难辨真伪。
“贵客觉得如何?与您心中那人有七分肖似么?”柳娘原地转了一圈,含笑问。
“……本有九分像,楼主一开口,便不像了。”朱英摇头:“他才没这么客气。”
柳娘“啊呀”了一声,抿唇笑道:“原来如此,那奴不开口了。”
说罢当真不再多言,敛衣坐下抚琴,琴声悠远如空谷传响,与泉声相和,闻之似见深林寂寂,江月澄明,纵然是朱英这不通风雅的粗人,心下亦一阵平静。
自从宋渡雪把夙心琴砸了之后,朱英就再没见过他弹琴了,在这方面他们截然相反,朱英一旦认定某事就绝不会放弃,非要做到极致不可,宋渡雪却时常随拿随放,来去洒脱,二人性格不同,朱英不会指责他什么,只是难免觉得惋惜。
记得他弹琴很好听的,为何不弹了呢?
一曲终了,柳娘余光瞧见朱英正望着她出神,显然是想到了这张脸原本的主人,唇角微扬,也不出声惊扰,信手又弹起了一首欢快的曲调。
那曲子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叫朱英想起了宋渡雪初到鸣玉岛时成天跟她找茬作对的可恶模样,带着一帮小丫头没事就在院里嘈嘈切切错杂弹,吵得方圆二里地不得安宁,好笑之余,又一阵释然,心说不弹了也好,至少清静,毕竟现在她哪还敢惹宋大公子,被吵成昏头鹅还得昧着良心夸他弹得好听极了,简直是天籁之音。
“……只听我一个人弹,会不会无聊?”
又一曲结束,“宋渡雪”抬眸望向她,勾起唇角:“想试试吗?”
朱英眨了眨眼:“我不会弹琴,一点也不会。”
“一点也不用会,不相信我么?”“宋渡雪”往旁边挪了挪,在榻椅上腾出一人的位置,扬起下巴:“过来,我教你。”
朱英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起身,坐到他身畔,本想着试试也无妨,结果一看见面前数排长得一模一样的琴弦,顿时犯了难:“应该怎么做?”
“古琴共九弦十三徽位,左手按,右手拨,坐姿当身正肩松肘坠,背脊直而不僵……”
朱英认认真真地照他所说摆好姿势,坐得笔挺,手臂微张护在身侧,指尖紧紧按在弦上,不像来弹琴的,像是马上要掀桌暴起,从琴膛里抽出来一把剑,直取谁的项上人头。
“宋渡雪”忍俊不禁,捏住她手肘:“不要这么紧绷,放松点,前面没有敌人,对,手腕别压,像这样,嗯,弹一下试试?”
朱英活像个木头人,被他扭着关节摆好了姿势,赶鸭子上架似的弹了几个音,到该换指的时候却又傻了,这才知道弹琴有多复杂,不仅左右手分工不同,勾挑揉按还要用不同的手指,她连掐个不熟练的诀都要卡手,更别说学别人轻拢慢捻抹复挑,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朱英的犟脾气只体现在某些特定的事上,并不是事事较真,深知自己不是这块料,果断放弃:“还是算了,太难了,我学不会。”
“宋渡雪”却不同意:“不行,说了要教你,至少得弹完一首。”说罢不等朱英反对,已将双手覆在她手背上,拢住朱英的手掌道:“我带着你弹。”
朱英只听说过手把手教剑,没想到居然还能手把手教琴,一时新奇,任由他牵着手在琴弦间游走。结果师父是好师父,徒弟却实在是个庸才,不仅笨拙,还硬得像块铁板,得使出吃奶的劲才扯得动,一首最简单的入门曲被俩人弹得左支右绌,不是哑音就是跑调,听起来比俳优逗趣的曲子还古怪,朱英都听得笑了。
好不容易硬生生捱过一整支曲子,“宋渡雪”已累得手臂发酸,揉着手指抱怨道:“不该教你这个的,简直是教牛弹琴,牛蹄子都比你灵活些,后悔了。”
朱英笑道:“我早说过不必,是你非要——”
话音戛然而止,她这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竟已贴得如此近,“宋渡雪”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鼻息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耳廓,虽在抱怨,眼底却漾着笑意,像一汪万年不冻的春水。
尽管只是冒牌货,也仍旧漂亮得惊人,又正因为只是冒牌货,反而可以不必顾忌太多,朱英现在有点明白这位楼主的绝技究竟绝在何处了。
察觉到她目不转睛的视线,“宋渡雪”弯了弯眼角,挑眉道:“好看么?”
宋大公子长得好看是不争的事实,朱英客观中肯地点了点头,没想到“宋渡雪”竟然得寸进尺,噙着坏笑压低了声音,悄然密谋什么似的循循善诱:“那……想不想摸一摸?”
朱英震惊地睁大了眼,就见“宋渡雪”径直牵过她的手,将脸贴了上去,像只撒娇的雪猫儿般眯起眼睛:“摸吧,随便你想摸哪里,保证与本尊没有差别。”
在“动手动脚有失尊重”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之间几番纠结挣扎,朱英最后用一句俗世至理名言说服了自己:来都来了。
人都自己送上门来了,不摸白不摸。
她先眨巴着眼睛观察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挪动手指,捏了捏宋大公子的脸,触感与想象中不同,不像朱菀那么软,脸皮很薄,细腻得像一层羊脂白玉,简直能掐出水来。
“宋渡雪”果然如他所言,温顺地闭着眼睛,任由她为所欲为,朱英暗想宋大公子的脸比老虎屁股还摸不得,此生恐怕也就这一回了,且摸且珍惜,跟盲人摸骨看相似的,指尖细致地一寸寸往上,轻轻拂过眉毛,又滑过鼻梁,中途被旁边微微颤抖的眼睫吸引,忍不住屈指蹭了蹭,终于知道了那纤羽似的长睫是什么手感。
她正自娱自乐得津津有味,“宋渡雪”忽然受不住似的,身子颤了颤,轻笑两声,难耐地睁开双眼眨了几下,捉住她手腕:“好痒。”
朱英立马收起玩心,恢复了正人君子做派:“抱歉,已经够了。”边说边想抽回手来。
谁知“宋渡雪”非但不放,反而稍微使劲将她拽过去几寸,垂眸端详那只作乱的手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低下头,在朱英的掌根处轻轻啄了一下。
哪怕只是冒牌货,他也顶了张与宋渡雪一模一样的脸。
宋渡雪的脸……亲了她。
朱英如遭雷殛,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满脑子三纲五常七情六欲九州八极轰隆隆地爆炸,炸成了纷纷扬扬的红尘十万丈,劈头盖脸朝她卷来,不许她独善其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汇成了容纳着天地众生的喧嚣洪流,直把朱英冲刷得外焦里嫩,头晕眼花,找不着北地呆住了。
宋渡雪一直被她放在心间举足轻重的位置,且因为过往种种,无论于情还是于理都觉天经地义,无可指摘,以至于居然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分明早已身在此山中,又谈何不沾衣呢?
“宋渡雪”见她如此反应,迟疑了一下,松开钳制小心地问:“你不喜欢吗?”
朱英艰难地收拢回来点理智,赶紧抽出手,捂住方才他落下一吻的地方,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想要故作镇定,结果一开口就打了个露馅的磕巴:“没、没有。”
“宋渡雪”被她这副模样逗得扑哧一笑,又倾身凑过来几分,轻柔地撩起朱英的下巴,吐气如兰:“没有不喜欢的话,还要继续吗?”
“继续……什么?”
朱英方才遭受了毁天灭地的冲击,目前的机智不足半个朱菀,愣愣地问:“学琴?”
柳娘在酆都待了千年,就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客人,差点破功了,好悬才忍住没笑出声,用拇指蹭过她唇瓣,意有所指地暗示道:“不学琴了,学点更好玩的。”
——青楼里面还能学什么?
坏就坏在朱英如今既单纯,又没那么单纯,不久前的记忆死而复生,她脑海中骤然闪过无数不堪入目的画面,瞳孔巨震,苍白过头的脸颊立时爬上一抹显眼的火烧云,脱口而出:“不要、不用、不学这个!”
柳娘只当她是欲拒还迎,仗着宋渡雪的身子手长脚长,起身跪坐在榻椅上,将朱英圈在靠背与扶手间,边欺身压下边低沉笑道:“当真么?别怕,乖一点,只需要相信我就好,会很舒服的,我保证。”
天知道看见宋渡雪的脸煞有介事地耍流氓有多一言难尽,朱英蹙紧了眉,半点雾里看花的梦幻感都没了,被逼到了角落,退无可退,眼看他就要贴上来,只好捏紧了拳头。
“咚!”
门外听墙角的小鬼们只听见屋内一声闷响,房门随即“砰”一声猛然打开,那黑衣女修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出,瞥了一眼层层叠叠千百重的回环楼梯,干脆地转过身,一个起落就翻出了栏杆,直接从顶层一跃而下,落在一堆光着腚的寻欢客中,不等人发难,抢先抓了一把冥币拍在桌上,随后健步如飞,活像屁股后面有鬼在撵,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大门。
一众小鬼们连忙前呼后拥地冲进房内,就见柳娘正捂着眼眶,身上幻形术逐渐消散,惊艳的五官仿佛一幅被水泼湿的美人画,正飞快地褪去颜色,龇牙咧嘴道:“嘶,这小丫头片子,还是个带刺的,下手真狠……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张脸记下来,平白挨了一拳,这回得找阴君多讨点赏才够本。”
朱英一口气跑出了三里地,确定背后没有披着宋大公子皮的采花贼追赶,才终于心有余悸地停下脚步,胸膛深处属于肉体凡胎的心脏仍在怦怦乱跳,却不是因为余悸。
她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默默抬起手,被假冒伪劣宋大公子亲过的地方仍在微微发烫,不过稍纵即逝的一瞬,印下的触感居然久久挥之不去,还反复在脑内回放。
朱英并非介意男女大防之人,过去对宋渡雪也并不客气,该搂搂该抱抱该牵手牵手,早在四年前她就在水底给他嘴对嘴地渡过气,却从来没有过这种……被什么撩拨了一下心弦的感觉。
这就是让世人为之神魂颠倒的情爱吗?
作壁上观时,朱英视之等闲,走马观花地从世人口中听取些许见解,并不放在心上,而今始知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众生之一,喜怒哀乐前仆后继地撞进心间,个中滋味令人心乱如麻,顿时像是无头苍蝇,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雪儿他……也会有这种感觉么?
这会是他的心魔么?
所以才想要解除婚约么?
朱英心中莫名腾起一股空落落的感觉,好像她一夕之间失去了什么……或者其实早就失去了,只是现在才发现。
时至今日,她才迟钝地发觉分明也是自幼相识,勉强能算半个青梅竹马,她却好像一点也不了解宋渡雪。她的生活枯燥乏味,年复一年,只有不多的几样事情贯穿始终,三秋不见也如一日,他却显然不是。
他平日在三清宫中都做些什么,读什么书,画什么画,琢磨什么风花雪月,见过哪些人,关心哪些事,喜欢上了什么样的姑娘,朱英忽然很想问问他。
但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有点晚了呢?
喜欢三尺莫问请大家收藏:(m.8kxs.com)三尺莫问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