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在青溪村的第一夜,被雨声惊醒了三次。
第一次是檐角铜铃被风撞响,他条件反射要召往生铃,却摸到枕头下粗糙的棉絮——那是村妇硬塞给他的新被,说\"夜里山凉,裹紧些\"。第二次是后窗的野猫撞翻了瓦罐,他差点要念驱邪咒,却听见猫叫里混着隔壁王婶的嘀咕:\"死猫,又偷我晒的鱼干。\"第三次是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慌,他摸着胸口那枚温玉坠子,突然笑了——这是他用半块炊饼跟村头老银匠换的,说是\"保平安\"。
\"这破玉,哪有往生铃管用。\"他嘟囔着翻了个身,却听见窗外的雨丝里飘来桂花香。阿九总说,生界的桂花香比阴司浓十倍,那时他不信,如今却闻得真切。
青溪村的人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半月前山路上跌下来个穿青衫的年轻人,模样生得俊,却总抱着个旧布包,见人就笑,说\"我叫陈墨,无父无母,来讨口饭吃\"。村正见他手脚齐全,便分了间空屋,让他在祠堂边住下。
此刻他蹲在灶前添柴火,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煮着王婶给的野菜粥。锅沿飘着几点油星,他盯着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从前在阴司,用百只肥硕的鬼面蛛熬汤,那汤里浮着的油花,可比这金贵十倍。
\"陈兄弟!\"院门外传来喊叫声,是隔壁的小娃狗剩,扎着两个歪辫,举着个缺了口的陶碗,\"我娘说你粥煮得香,让我来讨碗喝!\"
陈墨舀了满满一碗,撒了把野葱:\"小心烫。\"
狗剩捧着碗吹了吹,突然指着他的手:\"陈兄弟的手真好看,比我娘纳的鞋底还白。\"
陈墨低头。他的手不再是青灰色的骨节,也不是操控亡灵时的半透明,而是普通的、带着薄茧的肉掌——这是地劫后业火重塑的,阿九说,这是\"活人的手\"。
\"要不要吃糖?\"他从布包里摸出颗桂花糖,是阿九走前塞给他的,\"甜得很。\"
狗剩的眼睛亮了,接过糖时却犹豫:\"我娘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我阿娘也这么说。\"陈墨哄他,\"你帮我个忙成不?明儿我去后山砍柴,你帮我看看哪块石头底下有蛐蛐,我想编个蛐蛐罐。\"
狗剩立刻把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点头:\"成!我还会捉蚂蚱!\"
粥喝完时,雨停了。陈墨搬了个竹凳坐在檐下,看夕阳把山尖染成橘红。布包里的万灵契被他摊开,纸页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老匠头的画像——他正蹲在铁匠铺前,给小孙女打拨浪鼓。
\"老匠头,拨浪鼓该做好了。\"陈墨轻声说。他从前用老匠头的生魂炼过\"听魂铃\",现在倒真想给他打个能哄孙女的玩具。
远处传来吆喝声:\"陈兄弟!你屋的瓦漏了!\"
是村正的儿子阿牛,扛着梯子跑过来。陈墨跟着他进屋,仰头看屋顶:\"我这儿没梯子,你扶着,我爬上去。\"
\"使不得!\"阿牛急得直搓手,\"你昨日挑水还闪了腰,我这身子骨壮实...\"
\"没事。\"陈墨踩上梯子,瓦片在他脚下发出轻响,\"我从前在阴司,爬过比这高十倍的望乡台。\"
阿牛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阴司\"二字。他扶着梯子仰头看,见陈墨的影子投在墙上,普通得像村里的教书先生。
修完瓦,阿牛硬塞给他两个烤红薯。陈墨捧着红薯往回走,路过晒谷场时,看见几个妇人围坐着纳鞋底。其中一个穿蓝布衫的,正低头穿针,发间别着朵槐花。
\"那是张婶。\"阿牛凑过来小声说,\"她男人三年前去北边做买卖,再没回来。\"
陈墨的脚步顿住。他想起从前在阴司,见过太多这样的故事:丈夫客死他乡,妻子守着空屋,等到头发白了,连坟头都没处找。他从前觉得这些是\"素材\",现在却觉得,每个未圆的愿,都是块压在人心头的石头。
\"张婶。\"他走过去,\"你男人的衣裳,我还留着。\"
张婶的手一抖,针掉在地上。她抬头看他,眼里有警惕:\"你...你是谁?\"
\"我叫陈墨。\"他说,\"你男人临走前,托我给带句话。\"
张婶的眼泪掉在青石板上:\"他说...说要给我带西域的绒花。\"
\"他说,绒花太贵,他攒了三年银钱,够给你买十朵。\"陈墨从布包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十朵褪色的绒花,\"他还说...让你别等了,找个踏实的人嫁了。\"
张婶捧着绒花,哭出了声:\"傻...傻男人,我早等够了。\"
陈墨转身要走,却被她拽住衣袖:\"兄弟,留下吃饭吧?我蒸了槐花糕。\"
他回头,看见晒谷场上的妇人们都望着他笑。风里飘着槐花的甜,混着红薯的香,像极了阿九煮的桂花糖粥。
\"好。\"他说。
入秋时,陈墨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支了个竹摊。他学会了编竹篮、补锅碗、给小娃扎风筝。王婶说他手巧,李叔夸他会疼人,连村正都琢磨着要把村东头那间空屋租给他,说是\"年轻人该有个像样的家\"。
他拒绝了。青溪村的每间屋,对他来说都一样暖。
冬天的雪下得大。陈墨蹲在灶前烧火,锅里炖着狗剩送的山鸡。阿九的魂玉碎片嵌在往生铃里,此刻正泛着温光,像在回应他的心跳。
\"阿九,\"他轻声说,\"你说生界的春天,是不是真的来了?\"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檐角的铜铃上,叮咚作响。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狗剩和小娃们在堆雪人,说要堆个\"最俊的陈大哥\"。
陈墨摸出块桂花糖含在嘴里。甜,真甜。
他突然明白,所谓\"普通人\",不过是不用再操控生死,不用再背负因果,能蹲在灶前看火苗跳舞,能给小娃编个草环,能在雪夜里喝一碗热粥。
而这些,从前他求而不得。
\"阿九,\"他对空气笑,\"我想,我终于学会当人了。\"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青石板上的脚印,却盖不住灶膛里的火光。往生铃轻轻震颤,像是在应和他的心跳,又像是在说:
\"看,这就是活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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