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鸢是在第七日发现那粒星子的。
当时她正蹲在陈墨的墓前，用他教的手法给新种的桃树浇水。桃枝上的嫩芽刚冒出尖儿，晨露顺着叶脉滚落，掉在她手背——那滴水突然泛起金光，像含着颗极小的星子。
她猛地抬头。远处的山雾里，有千万点星烬正在聚集，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往冥河城的方向飘来。每一粒星子都裹着半透明的魂火，发出类似心跳的轻响，连成一片时，竟像极了陈墨当年刻在骨铃上的咒文节奏。
\"是他的魂火。\"她轻声说，指尖颤抖着抚过胸前的骨刀。刀身突然发烫，陈墨的血渍在刀面上晕开，形成一幅星图——和天空中星烬的轨迹分毫不差。
山雾散去时，陈烬从雾里走出来。他的暗纹已经爬满了半张脸，可右眼的星芒却比之前更盛。他怀里抱着个青铜匣，匣身刻满陈墨的手札咒文，匣盖缝隙里渗出点点金光，像有活物在挣扎。
\"青鸢姐姐，你看。\"他掀开匣盖，里面躺着枚指甲盖大小的骨片，\"这是陈墨的'命魂骨'。他用合成术时，总把最核心的魂火封在这儿......\"
骨片突然震颤起来，发出蜂鸣般的轻响。青鸢看见骨片表面浮现出陈墨的脸，模糊却清晰，像被水浸过的画。他的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是\"青鸢\"。
\"他在喊你。\"陈烬的声音发颤，\"星烬在帮他重塑肉身，可需要......\"
\"需要活人的执念做引。\"青鸢接口。她想起这三日来，自己总在梦里听见陈墨的声音，说\"桃林建好了吗\"，说\"别总穿玄色衣裳\"，说\"那年烤红薯焦了，我不该笑你\"。原来那些不是梦，是他的魂火在叩门。
她解开发间的玉簪，那是陈墨用红珊瑚雕的，三十年来换了七次新的。此刻珊瑚褪成了最初的艳红，像要滴出血来。她将玉簪按在骨片上，鲜血立刻渗进纹路，骨片发出刺目的光。
\"还不够。\"陈烬指向山下的桃林，\"你看那些桃花。\"
青鸢望去。原本才冒芽的桃枝，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展叶，粉白的花苞缀满枝头，像落了层薄雪。更奇异的是，每朵花苞里都裹着粒星烬，随着花苞的绽放，星烬的光流进花瓣，将整座桃林染成了流动的星河。
\"这是他的'心'。\"陈烬的暗纹爬上了眼角，\"他用星烬铸了桃林，用桃林养魂。青鸢姐姐，你种的不是树，是他活过的证据。\"
山风突然卷起。青鸢看见桃林深处有道身影在晃动，像被雾气揉出来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清晰，先是轮廓，再是眉眼——是陈墨，穿着她亲手缝的青衫，腰间挂着那枚青铜铃，连眼尾的暗纹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阿鸢。\"他的声音像春风拂过琴弦，\"你种的桃花，比三百年前还好看。\"
青鸢的骨刀\"当啷\"落地。她扑过去，却在触到他肩膀的瞬间穿了过去。陈墨的身影开始虚化，像要融化的糖，连带着整座桃林都在摇晃。
\"你的魂火还不稳！\"陈烬冲过来，将自己的暗纹缠上陈墨的影子，\"用我的命魂压着！\"
\"不行。\"陈墨摇头，他的指尖掠过青鸢的脸颊，这次她触到了真实的温度，\"你才刚醒，我不能再抽你的魂。阿九的锁链还剩半截，得留着......\"
\"陈墨！\"青鸢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你答应过要教我刻新咒文的！说要带我去看江南的春茶！说要......\"
\"说要活着看桃花。\"陈墨笑了，他的影子突然变得很淡，却更清晰了，\"我现在看到了。\"
桃林里的星烬突然疯狂涌动。青鸢看见每粒星子都化作陈墨的碎片：三百年前的小乞丐在乱葬岗画咒文，二十岁的亡灵师在城墙上刻骨铃，三十岁的\"乱世枭雄\"抱着骨刀说\"这乱世总得有人当砖\"......这些碎片在桃林里盘旋，最后全部钻进了他的眉心。
\"原来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陈墨的声音变得沉稳，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轻颤，\"星烬不是我的魂火，是我活过的痕迹。它们绕了三年，终于找到该归位的地方。\"
他的指尖点在青鸢心口。那里有团温热的光，是她这三日守墓时，用执念和眼泪凝成的。光里浮着陈墨的魂火碎片，此刻正随着他的指尖，重新融入她的血脉。
\"以后，我不会再轻易烧自己的魂了。\"他摸出那枚红珊瑚簪子，替她别好，\"阿九说得对，枭雄不该把命烧给别人看......可如果是为你，为你种的桃树，为你刻的咒文......\"
他突然顿住。桃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铁狼的残兵，他们不知何时折返了，为首的将领举着影皇的骨笛，笛身上缠着陈墨的骨血——那是引魂使留下的最后手段。
\"陈墨！\"将领的喊声响彻桃林，\"就算你没死，也不过是个残魂！\"
陈墨转身，眼中的星芒比任何时候都亮。他抬起手，指尖掠过腰间的青铜铃。这次，铃声里没有亡魂的哭嚎，只有桃花的清香，和青鸢的心跳声。
\"告诉影皇。\"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雷霆劈开云层，\"真正的合成术，不是把活人变成兵器。\"
他走向桃林深处，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星烬的痕迹。青鸢跟着他，发现那些被他踩过的桃花，竟在瞬间绽放出最绚烂的花——那是他用星烬为她们注入了新的生命。
\"是让活人，替死了的人继续活着。\"
当陈墨走到桃林中心时，影皇的骨笛突然炸裂。无数黑蝶从笛身涌出，却在靠近他的瞬间，被星烬的光烧成了灰烬。陈烬的暗纹爬满了整张脸，却笑得像个孩子：\"青鸢姐姐，你看，他的命魂......\"
\"归位了。\"陈墨接口。他的身影不再虚化，反而比从前更清晰，连眼尾的暗纹都褪成了温柔的金色，\"因为有人替他守着，有人替他种桃树，有人替他......\"
他突然握住青鸢的手，将一枚温热的星子放进她掌心。那星子是他的命魂骨所化，在她手心里跳动，像颗鲜活的心脏。
\"有人替他，好好活着。\"
铁狼的将领落荒而逃。桃林外，残阳把天空染成了血红色，可桃林里却暖得像春天。陈墨摘下一朵桃花，别在青鸢鬓角，又替陈烬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
\"明日去雁鸣川。\"他说，\"该给老周的女儿送新簪子了。\"
\"那......\"青鸢捏紧掌心的星子，\"你还教我刻咒文吗？\"
\"教。\"陈墨笑了，眼尾的金纹像要溢出来，\"不过这次，我们刻的是'生'的咒文。\"
风过处，满林桃花簌簌而落。每一片花瓣上都裹着星烬，像下了场不会停的星雨。远处传来阿九的笑声——这次不是幻听，是真真切切的，带着少女的清脆，从桃林深处的草窠里传来。
青鸢转头望去，看见穿灰布裙的少女正蹲在地上，给刚发芽的桃树浇水。她的左脸还有暗纹，可右眼的星芒，和陈墨一模一样。
\"阿九？\"她轻声喊。
少女抬头，眼睛弯成月牙：\"青鸢姐姐，陈墨说，今年春天要教我们种新的桃树。\"
陈墨走过去，蹲下来和她平视。他的指尖拂过她左脸的暗纹，暗纹立刻淡了下去，露出底下光滑的皮肤。
\"以后，我们一起守着这座城。\"他说，\"守着这些活人，守着这些桃花，守着......\"
\"守着永远不烧自己的魂。\"青鸢替他说完。
四人相视而笑。桃林里的星烬还在飘，却不再是悲伤的颜色。它们裹着桃花香，裹着希望，裹着所有未说出口的\"活着的理由\"，轻轻落进每一个活着的人心里。
后来有人说，冥河城的桃花是从那年春天开始，再也没谢过。有人说，每到月圆之夜，能听见桃林里有四个人的笑声——一个沉稳如松，一个清亮如泉，一个带着少女的娇憨，还有一个，是记忆里最温暖的，小乞丐的声音。
而那枚星子，始终在青鸢掌心跳动。它告诉她，真正的重生，从来不是死而复生。
是有人替你记住春天的模样，有人替你守住未完成的约定，有人替你，把活过的痕迹，酿成了永远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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