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的城墙比郢都矮了三尺。
陈墨站在城门外,望着那面歪斜的楚旗在风里摇晃。旗面被箭簇射出二十七个窟窿,边缘被火烧得焦黑,却依然用竹竿勉强挑着——像是有人用最后一口气,把楚国的尊严钉在了天上。城门口的守卒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皮甲,甲片上还沾着半干的血渍,见陈墨和白起过来,竟没举矛,只是红着眼眶盯着白起颈间的虎符。
\"是...是楚王的虎符?\"守卒的声音发颤。
白起摸出半块虎符,断口处还留着当年秦军劈砍的痕迹。守卒突然\"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末将周放,替寿春八百老弱,给将军磕个头!\"他身后陆陆续续跪下二十几个士兵,铠甲上的鳞片撞得叮当响,\"三年前秦军围城时,我家阿妹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我,自己啃树皮...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面旗。\"
陈墨注意到,守卒们的眼眶都泛着青黑——那是长期饥饿导致的水肿。他伸手按住白起的肩膀,示意他别急着说话。风掀起他的斗篷,露出腰间的七煞魂刀,刀身上的光影突然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城墙上那面残旗的召唤。
\"进去吧。\"陈墨说,\"看看他们需要什么。\"
寿春的街道比郢都更静。房屋十有七八都塌了,剩下的也都是断壁残垣。街角堆着半筐发霉的粟米,墙根下蜷着个裹破棉袄的老妇,正用枯枝在地上画着什么。陈墨走近一看,发现她画的是楚国的\"云纹\",每道笔画都浸着血——是她的血,还在往下滴。
\"阿婆,您在画什么?\"陈墨蹲下身。
老妇抬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画旗。\"她用枯枝戳了戳地上的图案,\"我家小子是旗手,城破那天,他说要把旗烧了,免得被秦狗扯去当抹布。我...我就把旗的样子刻在墙上,等他回来...等他回来接着画。\"
陈墨摸出贝壳,放在老妇手心。贝壳上的刻痕突然发烫,老妇的手指被烫得缩了缩,却没松开。她盯着贝壳上的纹路,突然哭出了声:\"和我家小子刻的一模一样...他说这是'楚'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魂。\"
白起站在巷口,望着墙根下用碎陶片摆成的\"楚\"字,喉结动了动。他解下腰间的酒囊,蹲下来递给老妇:\"阿婆,喝口酒吧。\"
老妇颤抖着接过酒囊,喝了一口,突然呛咳起来。她抹了把嘴,指着街对面:\"那边有个祠堂,供着楚国的列祖列宗。城破那天,祭师把牌位全藏起来了...可前儿个我看见,有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在刨墙根...\"
陈墨和白起对视一眼。陈墨握紧七煞魂刀,刀身的光影突然变得清晰——是七个穿着楚甲的亡魂,正站在祠堂的房梁上,手里攥着断裂的牌位。
\"将军。\"陈墨轻声说,\"您在这儿等阿婆,我去祠堂。\"
祠堂的门虚掩着。陈墨推开门,霉味混着线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供桌上摆着七盏长明灯,灯油是凝固的血,灯芯是人的指骨——和鬼谷的规矩如出一辙。但不同的是,灯油里泡着的是楚国的竹简,上面用朱砂写着\"哀郢涉江\",是屈原的诗。
房梁上果然挂着七缕光影。陈墨抬头,看见七个穿楚甲的亡魂,最中间那个腰间挂着青铜剑,剑穗是褪色的红——正是当年护送楚太子横逃亡的护卫统领。
\"你们在等什么?\"陈墨仰头问。
为首的亡魂从梁上跃下,落地时没有声音。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只有眉骨处有道刀疤,和陈墨在黄泉渡见过的楚太子横的魂魄有几分相似:\"我们在等旗。\"他说,\"等新旗升起来,我们的牌位就能归位了。\"
陈墨这才注意到,供桌下的阴影里堆着十几面破旗。有的被箭簇射穿,有的被火烧得只剩边角,却都被仔细叠好,用麻绳捆着。最上面那面旗的边角绣着朵野菊,和白起母亲陶瓮里的锦帕一模一样。
\"这是...\"
\"是民间捐的。\"亡魂的声音带着欣慰,\"城破后,老百姓偷偷把家里的布料拿出来,剪成旗。他们说,只要旗还在,楚国的魂就在。\"
陈墨伸手摸向那面旗。指尖刚碰到旗面,七煞魂刀突然发出嗡鸣。刀身上的九根头发脱落,露出下面缠着的脐带——正是当年秦国用龙气索镇国的那几根。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秦军围城三年,寿春的百姓还能撑到现在:他们不是靠铠甲和兵器,是靠这满城的不肯熄灭的魂。
\"我来帮你。\"陈墨抽出七煞魂刀,刀刃轻轻划过旗面。被烧焦的部分开始泛白,断裂的边角自动愈合,绣着野菊的地方渗出淡淡的香气。亡魂们的光影融入刀中,刀身的幽蓝光芒变得更柔和,像极了望海崖的海水。
\"陈先生!\"
白起的喊声响彻祠堂。陈墨转身,看见老妇跌坐在门口,手里攥着半块虎符——和她从陶瓮里拿出的那半块严丝合缝。而在她脚边,躺着具穿玄铁鱼鳞甲的尸体,颈间挂着块玉牌,正是白起母亲临终前塞进陶瓮的那块。
\"这是...我母亲的尸骨?\"白起踉跄着扑过去。
陈墨蹲下身,指尖拂过尸骨的指节。指缝里还卡着半根艾草,已经发黑,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苦香——和信纸上的气味一模一样。他抬头看向白起,将军的眼泪砸在尸骨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她...她是在护着旗的时候被秦军杀的。\"老妇抽噎着说,\"那天夜里,我听见动静,起来一看,她正用身体挡着刨墙的黑衣人...她说,'这是楚家的旗,你们碰不得'...\"
白起颤抖着抱起母亲的尸骨。尸骨很轻,像片叶子。他把脸埋在尸骨的颈窝里,哭出了声:\"娘,我带您回家。\"
陈墨站起身,望着祠堂外的天空。血月不知何时又爬了上来,却不再那么刺眼,反而像枚被擦过的铜钱,泛着温润的光。七煞魂刀在他腰间轻颤,刀身上的光影全部涌入他的体内——是楚国的百姓,是寿春的老弱,是所有被战火碾碎的执念,在他血脉里唱着同一首歌:
\"魂兮归来,
返故居些。\"
远处传来马蹄声。陈墨转头,看见寿春的城墙上,那面残旗突然无风自动。旗面被月光映得发亮,隐约能看见新补的针脚——是野菊的形状,和白起母亲锦帕上的绣样分毫不差。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黄泉渡的河底,七十二盏长明灯突然全部亮起。灯油里浮现出七十二张笑脸,他们轻声哼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魂兮归来,
无悲无愁。\"
歌声穿过层层河水,飘向寿春的方向,飘向那面即将重新升起的楚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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