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在月圆夜的乐坊里听见那支笛声的。
烬城的百花乐坊早没了从前的热闹,朱漆大门上贴着镇邪符,门槛下塞着烧过的符纸灰——可那些暗红的血渍还在,沿着青砖缝隙爬向后院,像条活物在寻路。
\"笛声从地窖传来的。\"苏九缩在门廊下,机关弩对准黑暗的乐池,\"我数过了,每段间奏都有十七个滑音,和三天前城西失踪案现场的声音频率一样。\"
陈墨摸出骨哨,幽蓝的光在笛孔间流转。这是他用三具乐师骸骨融合的法器,此刻正随着笛声震颤,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喉咙。
\"是《幽冥引》。\"他说,\"南境古调,专引阴魂出窍。\"
话音未落,地窖的青石板突然裂开。一个穿靛青长衫的身影缓缓升起,腰间悬着支竹笛,笛身刻满扭曲的咒文。他的脸藏在斗笠阴影里,唯见苍白的下颌,和唇边一道血痕——像是被自己的笛刃划的。
\"亡灵法师,别来无恙。\"斗笠下的声音像两块石片摩擦,\"你毁了我的傀儡,杀了我的虫王,今日...该还债了。\"
陈墨的瞳孔泛起鬼火。他认出了那声音——七十年前,他在北境极寒之地救过个被雪熊袭击的少年。那孩子抱着冻僵的笛子哭,说这是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笛身刻着\"守魂\"二字。
\"阿砚?\"他试探着开口。
斗笠人猛地抬头。月光透过破窗照在他脸上,陈墨倒抽一口冷气——那是张被魔气啃噬的脸,左眼眶里嵌着颗跳动的鬼火,右颊爬满青紫色的血管,像条狰狞的蜈蚣。
\"好个陈墨。\"阿砚的声音里带着癫狂的笑,\"你还记得我!记得那个在雪地里给你磕头的傻小子!可你记得我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陈墨的手按在胸口。他当然记得:三十年前,北境魔修屠村,老笛师阿砚的师父为护住最后一支《守魂曲》的谱子,被魔修剜了心,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
\"他临终前说,'笛在魂在,笛碎魂散'。\"阿砚踉跄着走下地窖,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踩出黏腻的黑血,\"可你呢?你用亡灵术复活了那么多死人,却让我师父的魂魄在魔渊里漂了七十年!\"
陈墨这才注意到,阿砚腰间的竹笛不是普通的竹制——笛身泛着幽绿的光,凑近能闻到腐烂的草木香。那是用活人腿骨磨成的\"怨笛\",每吹一个音,就会有一条魂魄被扯进笛孔。
\"你想用《幽冥引》开魔渊?\"陈墨抽出骨刃,\"你师父若泉下有知,会让你这么做?\"
\"他泉下有知?\"阿砚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他的魂魄被魔修封在笛子里,每天被魔气啃噬!我吹了十年《幽冥引》,才把他从魔渊里拽回来——\"他猛地举起怨笛,指向陈墨,\"可你呢?你复活的那些亡灵,哪个不是被魔气污染的残魂?你教唆它们害人,你才是真正的魔修!\"
乐坊的梁柱突然发出断裂声。陈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乐坊里所有的乐器都活了过来:二胡的弦在自鸣,琵琶的品在渗血,连那架断了弦的古筝,都在用断纹发出呜咽的音调。
\"是《幽冥引》的共鸣。\"苏九的声音发颤,\"这些乐器当年都被阿砚的师父调过音,现在成了引魂的媒介!\"
阿砚的笛声陡然拔高。陈墨看见,乐坊的空气里浮现出无数半透明的魂影——是被《幽冥引》引出来的阴魂,有乐坊的老鸨,有当年的琴师,还有...阿砚的师父。老笛师的脸浮现在半空,嘴型分明在说:\"阿砚,住手!\"
\"没用的!\"阿砚的瞳孔完全变成了鬼火色,\"这笛声里混了我的血,还有...你的亡灵术!\"他猛地指向陈墨脚边的骨哨,\"你用亡灵骨血养的法器,早被我下了引魂咒!\"
陈墨低头。骨哨上的幽蓝光芒正在扭曲,原本镇压的鬼火竟开始朝阿砚的方向飘去。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被阿砚的笛声操控了灵脉。
\"交出《守魂曲》的谱子!\"阿砚的怨笛发出破空声,一支音刃擦着陈墨的耳际飞过,在墙上留下焦黑的痕迹,\"你师父说过,只有集齐三支守魂笛,才能平息魔渊的怨气!我的笛是'引',你师父的是'镇',还有第三支...\"
\"在你师父的心里。\"陈墨突然开口。
阿砚的动作顿住。
\"三十年前,老笛师被剜心前,把《守魂曲》的最后一个音刻在了自己心脏上。\"陈墨摸出怀里的半块玉牌——当年他从老槐树下挖出阿昭的珠花时,也在树根下发现了块染血的谱纸,\"我找了它二十年。\"
阿砚的斗笠\"啪\"地落在地上。他颤抖着伸出手,陈墨将谱纸递过去。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写着最后一个音:\"舍\"。
\"原来...原来师父早就准备好了。\"阿砚的眼泪滴在谱纸上,晕开一片血花,\"他说,要平息魔渊,就得有人用自己的魂当'引'...可我等不了,我等不了!\"
怨笛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阿砚的身体开始透明,怨笛上的咒文全部亮了起来——那是他用命祭笛的征兆。
\"陈墨,帮我!\"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把《守魂曲》吹完,替我师父...替我师父完成最后一段!\"
陈墨接过怨笛。笛身传来灼烧般的疼痛,他能感觉到,里面封着老笛师的魂魄,还有阿砚的执念。苏九冲过来要帮忙,却被他摆手拦住。
\"这是他的债,也是我的。\"他说。
乐坊的月光突然变得清亮。陈墨站在乐池中央,怨笛抵在唇边。他能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老笛师的叹息,阿砚的呜咽,还有那些被《幽冥引》引出来的阴魂的哭泣。
\"起。\"
第一个音滑出笛孔时,乐坊所有的乐器都跟着共鸣。二胡的弦不再自鸣,而是奏出低沉的呜咽;琵琶的品不再渗血,而是迸出清越的泛音;古筝的断纹不再呜咽,而是弹出激昂的战歌。
第二个音升起时,地窖里涌出黑雾。那是被阿砚困在笛子里的老笛师魂魄,此刻正化作一道白光,钻进陈墨的天灵盖。
第三个音落下时,陈墨的眼眶里泛起金芒。他能看见,魔渊的方向有团黑雾正在消散,那是被《幽冥引》搅乱的阴阳平衡,终于开始归位。
最后一个音消散在风里时,阿砚的身影彻底消失了。陈墨手中的怨笛化作齑粉,只留下那支刻着\"守魂\"的竹芯,静静躺在青石板上。
老笛师的魂魄从他体内升起,在月光下凝成虚影。他微笑着拍了拍陈墨的肩:\"好孩子,你比我做得好。\"
\"前辈...\"陈墨的声音哽咽。
\"该走了。\"老笛师的身影开始变淡,\"去魔渊吧,第三支守魂笛...在那里等你。\"
话音未落,他的手垂落。最后一丝魂火没入陈墨心口,留下一句话:\"记住,真正的守魂,不是禁锢,是...放手。\"
乐坊外传来晨钟。陈墨捡起那截竹芯,发现背面刻着一行小字:\"阿砚,爹等你回家吃饺子。\"
苏九走过来,递给他一方帕子。陈墨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不知是为老笛师,还是为阿砚,或是为自己这些年执着于复活亡灵的执念。
\"该去魔渊了。\"他说,擦干眼泪。
苏九点头,机关弩在掌心转了个圈:\"这次...我陪你。\"
晨光透过破窗照进来,落在陈墨手心里的竹芯上。那上面,\"守魂\"二字泛着温暖的光,像极了当年老笛师教他吹笛时,窗外那株老梅树的花。
风掀起乐坊的门帘,吹起满地的谱纸。陈墨弯腰捡起一张,发现背面有阿砚的字迹:\"师父,笛声再响时,我会站在你身边。\"
他轻轻将谱纸收进怀里。这一次,他不再是复活亡灵的合成师,而是送魂归家的守笛人。
远处传来魔渊方向传来的闷响,像是某种枷锁被打破的声音。陈墨握紧竹芯,与苏九并肩走向门外。
晨光里,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拖得很长很长,像两支即将合奏的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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