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在李广的营帐里发现那面青铜镜的。
帐外飘着细沙,篝火映得帐帘上的影子摇晃。李广坐在案前,酒葫芦里的浊酒洒了半桌,他的手悬在半空,酒碗举到唇边又放下——不是因为醉,是他的指尖正渗出淡青色的雾气,像被抽干的魂魄。
“陈先生。”李广抬头,眼角的皱纹里沾着沙粒,“您看这镜子。”
陈墨接过铜镜。镜面蒙着层灰,擦净后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片荒草萋萋的坟场。墓碑歪倒,碑前的供品被风卷得七零八落,最中央的墓碑上刻着“李广之墓”,落款是“元狩四年”。
“这是……”
“昨夜我醒过来,它就出现在枕边。”李广的手指抚过镜沿,镜身突然泛起冷光,“我看见里面有个穿玄甲的将军,举着剑冲我喊‘懦夫’。”
陈墨的指尖一颤。他想起三天前在黑水河畔,李广的魂被沙蜮撕碎时,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护好他们”。此刻镜中景象,怕是李广生前最深刻的执念。
“将军可还记得元狩四年的事?”他问。
李广的喉结动了动。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铜镜上,镜中画面突然扭曲——荒草里爬出无数黑蛇,啃食着墓碑;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穿玄甲的年轻人策马而来,腰间挂着和“李广”同款的酒葫芦。
“那是二十岁的我。”李广低笑一声,笑得眼角发红,“那年我带八百骑兵出征,说是‘深入敌境’,结果中了匈奴的埋伏。我带着残兵往回跑,可每跑一步,身后就多具兄弟的尸体。”他指着镜中,“最后只剩我和小伍——他才十六岁,跟我入伍三个月,总说要攒钱给老娘盖砖房。”
镜中画面急转。年轻的李广背着浑身是血的小伍,跌跌撞撞冲进一片胡杨林。小伍抓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将军,我不想当孤魂野鬼……”
“我把最后的箭射光了。”李广的声音发哑,“小伍的血渗进沙里,染红了半株骆驼刺。他说‘将军,替我看一眼中原的杏花’,然后就……”他猛地攥紧酒葫芦,指节发白,“然后我就活下来了。活着从漠北回到长安,活着看陛下给我封侯,活着看着那些没回来的兄弟,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陈墨摸出乌木匣。引魂蝶扑棱着飞出来,停在李广肩头。蝶翼上的磷粉落在李广手背,那些青灰色的雾气突然凝成实质——是小伍的脸,十七八岁的模样,眼睛亮得像星子。
“将军,”小伍的声音像片羽毛,“我不冷。那天您把我埋在胡杨树下,土是暖的,沙粒还裹着您的体温。”
李广的眼泪砸在酒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伸出手,却穿过了小伍的魂体:“我后来去了你的家乡,替你盖了砖房。房梁上挂了你娘织的红绸,灶台上摆着你爱吃的枣泥糕。可你娘……她等了你三十年,临终前还在问‘我儿啥时候回家’。”
小伍的魂体开始颤抖。他伸手去碰李广的脸,指尖却穿透了那层活人的皮肤:“原来您真的……真的替我做了这些。”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将军,能……能再喊我一声‘小伍’吗?”
李广颤抖着开口,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小……伍。”
小伍笑了。他的魂体融入李广的掌心,最后一句话散在风里:“这样……挺好。”
陈墨收起合成阵。他能感觉到,李广体内的亡灵波动弱了许多——不是被消灭,是被安抚了。那些纠缠他的执念,终于找到了安放的地方。
“您早该告诉我这些。”他说,“亡灵合成师不是替死人‘续命’,是帮他们和解。”
李广端起酒碗,这次真的喝干了。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在案上积成个小水洼,倒映着帐外的月光。“我怕说出来,会被当成懦夫。”他抹了把脸,“陛下要的是战无不胜的飞将军,不是总念叨‘兄弟’的老卒。”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班超掀帘而入,腰间的环首刀还沾着血:“陈先生,不好了!楼兰使者送来消息,王陵的守墓人全死了,死状和当初的李广校尉一样——魂被抽干,只剩具空壳。”
陈墨站起身,乌木匣在腰间轻晃。他看向李广,后者已经站了起来,酒葫芦重新系紧,眼神里没了之前的迷茫:“我跟你们去。”他说,“楼兰的巫人,该给我个说法了。”
三人是在黎明前抵达楼兰的。
王陵坐落在沙漠深处的雅丹群里,石门上的浮雕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陈墨刚走近,就闻见了熟悉的腐味——比沙蜮更浓烈,混着苦艾和尸香。班超抽出环首刀,刀身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守墓人说,昨晚听见地底下有琴声。”
“广陵散。”李广突然开口。
陈墨一怔。他想起李广方才说的,小伍生前最爱听他吹埙,而“广陵散”是中原的古曲,传说嵇康临刑前弹奏此曲,怨气冲霄。
“是亡灵在弹琴。”李广摸着石门上的浮雕,“这曲子里有执念,有不甘,还有……”他顿了顿,“还有对中原的思念。”
石门突然发出轰鸣。三人刚走进去,地面就裂开道缝隙,无数骨笛从地底下钻出来,笛声尖锐刺耳,像无数根针在扎神经。陈墨咬破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合成阵,引魂蝶扑棱着飞出去,蝶翼上的磷粉落在骨笛上,笛声立刻弱了下去。
“这些骨笛是用守墓人的胫骨做的。”李广蹲下身,捡起根骨笛,笛身上刻着歪扭的符文,“巫人用活人的骨头镇怨气,再用《广陵散》的曲子引魂,想把这些守墓人的魂变成‘引魂灯’,照亮什么……”
“照亮王陵里的东西。”班超接口,“我在西域都护府的密档里看过,楼兰王陵里埋着件‘镇魂鼎’,能操控亡灵大军。当年汉匈大战时,匈奴的萨满用它召唤过‘沙暴亡灵’。”
陈墨的呼吸一滞。他想起在黄泉渡见过的沙蜮,想起周亚夫体内的尸毒,这些邪物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源头——被封印的上古巫术。
“进去。”李广推开沉重的石门。
王陵内部阴暗潮湿,墙壁上嵌满了夜明珠,照得满地的骸骨泛着幽光。最深处的水晶棺前,站着个穿黑袍的人。他的脸藏在兜帽下,手里捧着个青铜鼎,鼎身刻满了和骨笛一样的符文。
“终于来了。”黑袍人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李广将军,你带着中原的执念来到这里,难道不想知道,当年你那八百骑兵,为什么会中了埋伏?”
李广的身体僵住了。陈墨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
“是你。”李广的声音像淬了冰,“当年出卖我们的,是你楼兰的巫人。”
黑袍人掀起兜帽。露出的脸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左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和小伍临终前的伤痕一模一样。
“我是小伍。”黑袍人说,“或者说,是被你们的‘执念’困在亡灵界的‘小伍’。”
陈墨的瞳孔缩成针尖。他终于看清了黑袍人身上的亡灵波动——那不是普通的怨气,是被强行拼接的残魂,和李广体内的小伍魂有几分相似,却又多了几分阴鸷。
“你根本不是小伍!”李广抽出环首刀,刀尖抵住黑袍人的咽喉,“小伍的心是热的,你的魂是冷的!”
“热?”黑袍人笑了,笑声里带着金属刮擦的锐响,“你们烧了我的房子,杀了我的爹娘,还说‘这是为了大汉’。现在你们要我‘热’?”他的手按在青铜鼎上,鼎身的符文突然亮起来,“看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大汉’——用八百条人命换一块破玉,用兄弟的血染红皇帝的龙袍!”
陈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终于明白那些执念的源头了——李广一生都在替兄弟“还愿”,却从未真正面对过他们死亡的真相。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为什么”,此刻正被黑袍人撕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口。
“将军。”陈墨抓住李广的手腕,“他的魂被巫人改造过,不是真正的小伍。”
李广的刀微微颤抖。他望着黑袍人脸上的疤痕,突然想起小伍临终前的笑:“将军,能再喊我一声‘小伍’吗?”
“小伍。”他说,“我知道你不是他。真正的他,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黑袍人的表情裂开道缝。他伸手去摸脸上的疤痕,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那疤痕是假的,是用亡灵丝线缝上去的。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真正的兄弟,不会记仇。”李广收刀入鞘,“他会记得你帮他盖的砖房,记得你给他娘送的枣泥糕,记得你在胡杨树下说的话。”他走向青铜鼎,伸手按住鼎身,“所以,我不会让你用他的魂做坏事。”
青铜鼎发出轰鸣。黑袍人的身体开始透明,那些被强行拼接的残魂像碎玻璃般散落。陈墨趁机抛出引魂蝶,蝶翼上的磷粉裹住那些残魂,将它们轻轻托住。
“跟我回玉门关。”他对黑袍人说,“那里有片胡杨林,埋着八百个兄弟。他们的魂需要和解,你的……也需要。”
黑袍人没有反抗。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引魂蝶的磷粉里。
陈墨转身看向李广。后者正蹲在水晶棺前,棺里躺着具穿着玄甲的骸骨,腰间挂着个褪色的酒葫芦——和他方才那个一模一样。
“这是……”
“真正的李广。”李广的声音很轻,“当年他把我推出包围圈,自己却留在了最后。这具骸骨,是他用本命精血护住的。”
陈墨这才发现,水晶棺上的符文是“镇魂咒”,用来保护英雄的遗骸不被邪物侵扰。而之前的黑袍人,不过是用巫术捏造的“怨魂替身”。
“该带他回家了。”李广说。
三人是在月圆之夜离开楼兰的。李广的骸骨被放进特制的棺椁,棺盖上刻着“李广将军之墓”。陈墨念动咒语,引魂蝶扑棱着飞向天空,蝶翼上的磷粉在夜空中画出一道银河,正落在中原的方向。
“明年春天。”李广的声音混着夜风,“麻烦你替我去趟家乡,看看我娘的坟头,有没有长出新的骆驼刺。”
陈墨点头。他摸出乌木匣,里面躺着半只引魂蝶——那是刚才安抚黑袍人时剩下的,蝶翼上还沾着星河的光。
班超拍了拍他的肩:“陈先生,接下来想去哪?”
陈墨望着天上的银河,轻声说:“去漠南。听说那里有片草原,春天会开满格桑花。”
风从西北方吹来,带着骆驼刺的清香。李广的棺椁上,新刻的碑文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汉骠骑将军李广之墓,魂归故里,永得安息。”
而在更远的地方,中原的杏花已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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