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被耳朵里的刺痛惊醒的。
他蜷在乱葬岗的槐树下，怀里还抱着半块归墟残片。月光被乌云啃得支离破碎，四周的荒坟突然泛起青灰色雾气，像有无数细针在空气里游走。他伸手去摸腰间的引魂铃——那是用清欢的乳牙磨成的，此刻正疯狂震颤，震得青铜表面出现蛛网裂纹。
\"哥？\"
清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穿着月白裙，腕间的红绳在雾里晃成一点暖光。陈墨刚要回头，左耳突然炸开尖锐的嗡鸣，像是有千万只蝉同时撕开翅膀。他踉跄着扶住墓碑，碑上的\"张二狗之墓\"几个字正在融化，渗出黑色黏液。
\"别回头。\"清欢的手按在他后颈，凉得像块冰玉，\"虫鸣入耳，魂会被啃食的。\"
陈墨这才发现，四周的雾气里浮着细若游丝的银线。那些线缠上了最近的槐树枝，枝桠瞬间枯死，树皮裂开无数细缝，密密麻麻的赤红色虫蛹正往外钻。虫蛹破裂的刹那，他听见了第一声虫鸣——像婴儿啼哭，又像指甲刮过琉璃，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是......\"
\"万蛊噬心阵。\"清欢的声音发颤，\"三百年前，南疆蛊师用活人魂魄养的虫群。每只虫王能控百万虫众，鸣叫声能震碎生魂。\"
陈墨抬头望去，雾气里浮现出半透明的蛊阵轮廓。十二根黑檀木桩插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桩上缠着人发编成的锁链，每根锁链末端都系着个青铜虫茧。此刻，十二个虫茧同时裂开，溢出的虫潮如红浪般涌来，所过之处，荒草烧成灰，墓碑熔成浆。
\"它们在找归墟残片。\"陈墨摸向怀中的青铜匣，残片的幽光突然变得滚烫，\"当年蛊师用这东西镇压虫母，现在残片的波动惊醒了虫群。\"
话音未落，最前面的虫群突然腾空，在半空聚成一张巨大的虫脸。虫脸的眼睛是两颗鸽蛋大的夜明珠，珠子里翻涌着无数人脸——都是被虫群啃噬过的生魂。虫嘴咧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陈墨的耳膜瞬间出血，踉跄着栽进清欢怀里。
\"哥！\"清欢的指尖渗出幽蓝光芒，试图修复他被震破的经脉，\"虫母在阵眼！十二根木桩是它的十二窍，只要毁掉阵眼......\"
\"没用的。\"陈墨扯下衣襟擦鼻血，目光扫过虫群里游弋的几个特殊个体——那些虫子生着半透明的翅膀，背上刻着细小的符文，\"那是控虫师养的'引魂蛊'，能操控普通虫群的意识。真正的主谋，藏在虫群里。\"
他突然抓住清欢的手腕，将她推进身后的墓碑后：\"躲好！这些虫鸣能侵蚀活人的记忆，等会不管看见什么都别信！\"
清欢刚藏好，陈墨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阿墨，过来。\"
是母亲的声音。
陈墨的脚步顿住。记忆里，母亲总在黄昏时站在院门口，喊他回家吃饭。她的声音像春溪淌过青石板，带着皂角的清香。此刻，这声音混在虫鸣里，像根柔软的线，正往他识海里钻。
\"阿墨，你看，娘给你煮了酒酿圆子......\"
陈墨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暂时压下了那股亲切感。他看见前方的虫群里，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朝他招手。她的脸被虫群啃噬得只剩半张，露出白森森的牙床，可那声音确实是他母亲的。
\"娘？\"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清欢从墓碑后扑出来，拽住他的胳膊。她的手腕上还系着红绳，此刻红绳上的结扣正在渗血，\"那是虫母变的！它吞了你母亲的魂魄，用她的声音引你入阵！\"
陈墨反手握住清欢的手。她的手冰凉，却在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害怕。他想起三天前在乱葬岗，她蹲在一具女尸旁，轻轻合上对方的眼皮。那女尸的手腕上，也有同样的红绳。
\"我知道。\"他说，\"但你记不记得，母亲教过我认蛊？\"
清欢一怔。记忆回溯到十岁那年，他们在破庙避雨，母亲指着墙角的虫群说：\"阿墨，你看那些黑甲虫，它们的触须分七节，是蛊师的'听命蛊'；红壳的蜘蛛，八条腿上都有月牙斑，是'引魂蛛'......\"
此刻，陈墨的目光扫过虫群，瞳孔微微收缩。在最中央的虫王旁边，有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触须正好分七节。它的背上刻着个极小的\"陈\"字——和母亲的闺名\"陈招娣\"里的\"陈\"一模一样。
\"那是控虫师的信物。\"陈墨低声说，\"看来当年害母亲的，不止一个人。\"
虫王的鸣叫声突然拔高，陈墨感觉有根烧红的针直刺天灵盖。他踉跄着扶住清欢，却见她腕间的红绳突然绷断，十八枚铜钱从绳结里掉出来，在地上滚成八卦阵。
\"这是......\"
\"我昨晚在土地庙求的。\"清欢蹲下身，指尖按在\"乾\"位铜钱上，\"土地公说，这是'镇魂阵'，能挡三回邪祟。\"
铜钱刚亮起微光，虫群就发了疯似的涌过来。陈墨抽出腰间的桃木剑——那是用清欢种的桃树削的，剑身上还留着她刻的\"平安\"二字。他将残片按在剑脊上，幽光顺着剑刃蔓延，桃木瞬间变成半透明的琉璃色，连虫鸣都无法穿透。
\"清欢，退到我身后！\"
陈墨挥剑斩出第一剑。琉璃剑刃所过之处，虫群像被热油浇过的蚂蚁，发出刺耳的尖叫。但虫王只是晃了晃虫脸，十二根黑檀木桩同时爆出红光，被斩断的虫群立刻重新聚拢，反而更密集地涌来。
\"不对。\"陈墨突然停手。他注意到，那些被斩碎的虫子并没有真正死亡，而是化作红雾，融入了虫王的虫脸里。虫脸的眼睛里，那些被啃噬的人脸开始扭曲，发出无声的尖叫。
\"它们在吞噬生魂壮大自己！\"他想起《亡灵志》里的记载，\"万蛊噬心阵的阵眼不是木桩，是生魂！\"
清欢猛地抬头：\"所以虫母要找归墟残片，是因为残片能净化怨气，帮它吞噬更多生魂？\"
\"不。\"陈墨盯着虫王的眼睛，那里闪过一丝熟悉的幽蓝，\"它在找的不是残片的净化之力，是残片里......清欢的魂魄。\"
清欢的身体僵住了。
三个月前，她在乱葬岗救了个被蛇咬的小女孩。女孩昏迷前抓着她的手腕，说：\"姐姐，我叫小满，我阿娘被虫吃了......\"后来女孩醒了就走了，只留下半块带\"陈\"字的玉牌——和虫王背上的\"陈\"字，出自同一块玉料。
\"小满的娘，是当年被虫师抓去做血祭的妇人。\"陈墨摸出那半块玉牌，和虫王背上的刻痕严丝合缝，\"虫母吞了她的魂魄，又用她的血养虫群。现在它要找清欢，是因为......\"
\"因为我身上有母亲的血脉。\"清欢接过话，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虫师没杀母亲，是因为她的血能养蛊。\"
虫王的虫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利齿。它的鸣叫声变成了清欢母亲的哭嚎：\"阿招，娘冷......阿招，娘疼......\"
陈墨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他的魂魄。他看见母亲浑身是血地跪在虫群里，怀里抱着小婴儿模样的清欢。虫群啃噬着她的手脚，她却笑着哼唱：\"月光光，照地堂，阿囡睡在摇篮床......\"
\"哥！\"清欢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别信！那是幻觉！\"
陈墨反手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阳寿渡进她体内。清欢的眼睛瞬间变成幽蓝色，虫鸣在她耳中变成了刺耳的电流声。她指着虫王的眼睛：\"看那里！小满的玉牌在吸你的残片之力！\"
陈墨挥剑斩向虫王的眼睛。剑刃穿透虫脸的瞬间，虫王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十二根黑檀木桩同时炸裂，露出里面缠绕的人发锁链——每根锁链上都串着七十二颗人骨，骨头上刻满了镇压虫母的符咒。
\"原来如此。\"陈墨擦了擦剑上的黑血，\"蛊师用活人骨血镇虫母，又用虫母吞噬生魂维持阵法。现在镇压的力量松动了，虫母要挣脱出来。\"
清欢的指尖泛起蓝光，那些被斩断的虫群突然开始凝结，变成一颗颗血色珠子。她捏碎一颗珠子，里面飘出个被啃噬过半的魂魄，正是小满的娘。
\"阿囡......\"魂魄朝清欢伸出手，\"快走......虫母要......\"
话音未落，魂魄就被虫群吞没了。
陈墨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裂开。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合成亡灵时，是个被野狗啃食的小乞丐。他用往生纸裹住孩子的骸骨，念诵超度经文，孩子的魂魄却哭着说：\"我不想走，我想看看我娘最后一眼......\"
\"原来所有执念，都是不肯入轮回的魂。\"他轻声说。
清欢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亡灵合成师不该只是摆弄骨头。\"陈墨摸出归墟残片，残片的幽光突然变得柔和，\"该让他们放下执念，去该去的地方。\"
他将残片按在阵眼上。残片的幽光如潮水般涌出，所过之处，虫群纷纷化作红雾，被净化成点点荧光。虫王的虫脸开始崩解，露出里面蜷缩的虫母——那是个巨大的白色肉瘤，表面布满蠕动的眼睛，每条触须上都挂着生魂的碎片。
\"清欢，闭眼。\"陈墨抽出桃木剑，\"这次，我用你的方式解决。\"
清欢闭眼前，看见他笑了。那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笑，像小时候他背着她去看庙会，阳光洒在他肩头，连影子都泛着金。
桃木剑刺入虫母的瞬间，陈墨将自己的魂魄渡了进去。他感觉自己在一片黑暗里坠落，周围全是哭嚎的魂魄。他伸手去抓，抓住的却是一双冰凉的小手——是小满。
\"哥哥？\"小满仰起脸，脸上还带着被蛇咬的牙印，\"阿娘呢？\"
陈墨摸了摸她的头：\"阿娘在等你回家。\"
他带着小满的魂魄穿过黑暗，看见虫母的核心里，蜷缩着无数被啃噬的魂魄。有母亲，有小满的阿娘，有乱葬岗里没名字的孤魂，还有他亲手合成的引魂使。
\"你们不是执念。\"陈墨轻声说，\"你们是想被记住的人。\"
他将归墟残片按在虫母核心。残片的幽光包裹住所有魂魄，像层温柔的茧。虫母发出最后的尖叫，化作漫天星屑。星屑里，陈墨看见了母亲的脸，她摸了摸他的头，说：\"阿墨，娘为你骄傲。\"
清欢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正蹲在地上，捡起那些重新出现的铜钱。卦象显示\"大吉\"，土地公的字迹歪歪扭扭：\"小友这招妙啊，用亡灵的温度化执念，比老子的镇魂阵管用多啦！\"
陈墨弯腰捡起半块玉牌，和清欢腕间的红绳系在一起。玉牌上的\"陈\"字泛着微光，像朵开在夜色里的花。
\"哥，你看。\"清欢指向东方。
晨光穿透云层，照在乱葬岗的荒坟上。那些被虫群啃噬的墓碑重新立了起来，碑前的野花正在绽放。引魂使站在最前面，冲他招了招手——孩子模样的亡灵，手里捧着束刚摘的桃花。
陈墨笑了。他终于明白，所谓亡灵合成术，从来不是操控生死。而是用最笨拙的方式，把那些不肯散去的执念，轻轻放进他们该去的地方。
风掀起他的衣角，归墟残片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这一次，他听见的不只是虫鸣，还有花开的声音，和记忆里母亲的笑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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