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丁府静室中摇曳,映照着李纲那张沟壑纵横、写满了疲惫与风霜的脸。他满头花白的发丝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凝聚了一生的忧劳与挣扎。丁志文沉默地注视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佝偻如朽木的老丞相,心头五味杂陈。
多好的老头儿啊!丁志文心中喟叹。一生赤胆忠心,为了赵宋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硬生生把自己熬干了。他就像一棵在风雨中死死支撑着危墙的老树,根系早已枯竭,却仍不肯倒下。这份愚忠,在丁志文这个深知朝廷腐朽、更了解靖王伟力的人看来,甚至带着点令人心酸的悲凉。
丁志文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打破了沉重的寂静。这叹息里,有对李纲的敬意,有对时局的绝望,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老相国……您一片赤诚,日月可鉴。只是……眼下这局面,已成死局。您深夜来访,是想请我家王爷……如何做?” 丁志文的声音低沉而谨慎,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分量。
李纲浑浊的老眼猛地抬起,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他早已深思熟虑,此刻再无半分犹豫,语速快而清晰,如同在悬崖边做最后的搏命一击:
“裕民银庄!其全部债务、资产、烂摊子,悉数并入‘昌隆社’!由昌隆社全权负责境内挤兑风波的善后,所有亏空差额,由昌隆社先行代为垫付补齐!”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无法回避的代价:
“作为交换,朝廷需以盐引、未来赋税作担保,每年以十抽五的比例,偿还昌隆社垫付的本金及利息!”
李纲是杀伐果断之人,他太清楚杨靖的为人了。空谈忠义?那是笑话!没有足以让靖王动心的、实实在在的巨大利益和后续保障,想让这位手握重兵、富可敌国的藩王下场接手这个足以拖垮朝廷的烂摊子?绝无可能!当务之急,就是要利用“昌隆社”那坚如磐石的信誉和深不见底的财力,为摇摇欲坠的赵宋朝廷背书续命!
想到这里,李纲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自嘲。真是天大的讽刺!堂堂大宋朝廷,正统华夏之主,煌煌天子之尊,如今竟沦落到要依靠一个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甚至暗中冠以“番邦王爷”污名的藩王来提供“信用担保”!朝廷的威严?天子的脸面?在这滔天巨浪面前,早已被拍得粉碎,连渣都不剩了!
他何尝不知?赵佶、赵恒父子又何尝不知?解决这场危机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请动靖亲王杨靖这尊真神!只要靖亲王发一句话,亮个态度,何止大宋境内?金国、西夏、吐蕃、高丽、东瀛、琉球,乃至遥远的大秦帝国(泛指西方),谁敢不给靖王面子?谁敢质疑昌隆社的信誉?谁敢再闹腾?靖王的意志,早已超越了国界,靠的不是虚名,而是实打实的、令人绝望的硬实力!坚船利炮的威慑,犀利无匹的小手雷,以及掌控着关键物资、军备、钱粮命脉的无形巨手!就问你服不服?不服?那就打到你服!
这法子,快、准、狠!足以瞬间平息风波。
然而……
李纲感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危机是解决了,可他自己呢?他李纲,一生清誉,两袖清风,以清流领袖自居,与靖王一系势同水火。如今,竟是他,亲手将朝廷的金融命脉和盐税赋税大权,拱手送到了靖王杨靖的嘴边!这无异于引狼入室,饮鸩止渴!那些视他如楷模的清流同僚、门生故旧,那些掌控着笔杆子和舆论的读书人,会如何看他?谩骂?唾弃?他李纲的名字,必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且是那种用最坚固的钉子钉上去,千秋万代都休想再拔下来的耻辱柱!
“老相国……”丁志文的声音将李纲从痛苦的思绪中拉回,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您……可曾真正想过这么做的后果?这骂名,怕是滔天之巨,足以……淹没一切啊!” 丁志文并非危言耸听,他深知此举对李纲个人名誉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李纲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他挺直了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对着丁志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丁大人!请务必转告靖亲王殿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蕴含着一种悲壮的重量:
“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为了这亿万黎民免遭涂炭……我李纲,个人清誉何足道哉?千秋骂名,李某……甘愿背负!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丁志文,也是对着那不可知的命运,深深一揖:
“万望王爷……能念在天下苍生份上,出手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于将倾!此恩此德,李纲……铭感五内,虽九死而不能报!”
看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鞠躬尽瘁的老者,听着这字字泣血、以自身名节和身后名为祭品的恳求,饶是丁志文见惯了风浪,心中也涌起巨大的波澜。他连忙上前扶住李纲,郑重道:
“老相国言重了!您之心意,字字千钧,在下……必当一字不漏,以最快的速度飞鸽传书,禀报王爷!”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真诚的歉意和无奈:
“只是……此事牵涉太大,关乎天下格局。王爷如何定夺,在下实不敢妄加揣测,亦无法立时给您答复。其中难处,万望老相国……体谅则个!” 丁志文说的是实情,如此重大的决策,必须由杨靖亲自权衡。
“已然……感激不尽!”李纲的声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沙哑,更多的是一种心力耗尽的疲惫。他再次拱手,动作迟缓却坚定:“李某……静候佳音。告辞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丁志文亲自搀扶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丞相,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大门。夜风吹拂着李纲花白的鬓发和洗得发白的官袍,那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如此孤独、佝偻,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
小心翼翼地扶着李纲上了那顶寒酸的小轿,目送着轿夫抬起轿子,吱呀吱呀地消失在汴梁深沉的夜色里。丁志文久久伫立在门前,夜风带着寒意,他心中却翻腾着复杂的情绪。
良久,他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饱含着敬意与深切的惋惜:
“可怜啊……真真是……可怜可敬,又可叹!”
随即,他猛地转身,眼神变得锐利而急迫,对早已侍立一旁的亲信沉声喝道:
“备鸽房!马上!用最快的信鸽,将此间详情,一字不落,飞报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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