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兑的风暴,像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大宋每一寸飘扬着“裕民钱庄”幡旗的土地。然而,这次汹涌拍打钱庄门槛的,不再是衣衫褴褛、攥着几个汗湿铜板的升斗小民,而是一群群衣冠楚楚、却面目狰狞的豪强——地方上的土财主、坐拥千顷良田的大地主、盘踞州府数百年的世家大族。
耿南仲这招,细想起来,竟还透着几分“良心”。坑穷人?穷人他娘的哪有余钱往银庄里存?能填饱肚子、熬过寒冬已是老天开眼。偶尔侥幸攒下那么一两枚“匹钱”(注:宋代常用“匹”作为铜钱的量词单位),对,就是匹钱,不是后世小说里动辄出现的“碎银几两”。那“碎银几两”的哀叹,是新社会才有的矫情。在这煌煌大宋,寻常百姓终其一生,几曾摸过银子?那点可怜的积蓄,是经年累月、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攒够几十文,便寻根磨得溜光的麻绳,小心翼翼将钱串起,视若珍宝般塞进粗陶罐,再于墙角灶下掘个深坑,郑重其事地埋藏起来。更多的时候,那点微末积蓄甚至填不满一个小小的坛子,便已在饥寒交迫中消散。
世家与土豪们则截然不同。库房里堆成山的铜钱,搬运不便,清点麻烦,存着占地,花着费劲。裕民号的出现简直是天赐福音——兑成白花花的官银锭子存进去,轻省!后来更有了轻飘飘、便于携带的银票,简直妙不可言。可如今?裕民号这光景,分明是座将倾的破船!把钱放里面?比埋自家后院还不安全!老本都要被连锅端走,渣都不剩了!
“闹着玩呢?真当我们是那些任人揉捏的泥腿子了?”愤怒的火焰在世家豪强的厅堂里熊熊燃烧。一种被彻底愚弄、被釜底抽薪的屈辱感,迅速转化为冰冷的杀机。“姓赵的,别忘了你老赵家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没有我们这些世家累世积攒的钱粮,没有我们举荐的谋士、培养的人才,你祖上那点兵甲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帮子饭都吃不上、连把像样柴刀都凑不齐的泥腿子,能给你打下这花花江山?放屁!”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燎原野火,夹杂着恐惧与滔天怒火,在宋境之内疯狂蔓延、串联。他们掌握着地方命脉,控制着钱粮流通,更拥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恐慌与愤怒的共振,远比普通百姓的骚乱更具毁灭性。
东京汴梁,皇宫大内。龙椅上的赵恒再也坐不住了。奏报像雪片一样飞来,每一份都透着让他心惊肉跳的字眼:“挤兑”、“骚乱”、“群情汹汹”、“地方不稳”……他原想借裕民钱庄这柄新铸的利剑,与那远在江南、越来越不安分的杨靖掰掰手腕,一较高下。未曾想,剑未出鞘,后院竟已燃起冲天大火,烧的还是他最忌惮、也最依赖的根基!
怎么办?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世家豪强们的反噬,绝非普通民变可比。他们有能力切断地方的税赋钱粮,有能力鼓噪起地方的不稳,甚至……有能力动摇龙椅的根基!那奏报中隐隐透出的“换个皇帝”的威胁,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历史上,陈桥驿那黄袍加身的一幕,难道不是世家门阀运作的结果?
“我们不同!”另一位须发皆白、目光锐利的老者重重一顿手中的紫檀拐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家里田租铺租收上来,铜钱堆积如山,搬运不便,存放招贼!裕民号开了,说能兑成白银、开出银票,轻便安全!我们信了朝廷这块招牌,把真金白银、几十上百贯的铜钱,换成了他裕民号的纸片子存了进去!图个省心,也图个官家体面!当初放在昌隆号哪有后边这些糟心事?”
他环视在座几位同样脸色铁青的各地豪强代表,语气陡然转厉:
“现在呢?!看裕民号这德性!兑不出银子!库房跑老鼠!这他娘的是把我们几代人积攒的老本,连锅端走啊!当我们是那些埋几个铜钱就心满意足的泥腿子,好糊弄吗?!”
密室内的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一位来自江南的巨贾阴恻恻地接口,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
“别忘了,他老赵家的皇位是怎么来的!陈桥驿黄袍加身,靠的是谁?是天下世家的默许与支持!是钱粮!是谋士!是人才!是地方上的根基!没有我们这些‘泥腿子’(他自嘲地加重语气)在下面撑着,他赵匡胤能坐稳龙庭?真以为靠几个大头兵就能定鼎天下?历朝历代,有几个开国皇帝是真正从一穷二白的泥腿子干起来的?没有世家的底蕴,哪来的甲胄兵器?哪来的运筹帷幄?哪来的粮草辎重?!”
“哼!”最初说话的中年士绅猛地一拍桌子,“他们自己不当人,拿我们的身家性命当儿戏!那就别怪我们不义!换个……能让我们安心存钱的皇帝,很难吗?这江山,又不是钉死在他赵恒屁股底下的!”
换个皇帝!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密闭的室内炸响!没有震惊,没有反驳,只有一片死寂的默认和眼中骤然燃起的、冰冷而危险的光芒。在座之人,哪个不是地方上跺一脚地皮颤三颤的人物?哪个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络?他们深知权力的游戏规则,更清楚“匹夫一怒”与“世家一怒”的天壤之别。
一旦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心底滋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密议之后,一封封措辞隐晦却杀机毕露的信函,通过隐秘的渠道,如同无形的蛛网,迅速在宋境蔓延开来。江南的粮绅、河北的豪强、蜀中的盐商、汴洛的勋贵旁支……那些曾经是赵宋王朝统治根基的力量,此刻因共同的愤怒和恐惧,悄然串联。不满的暗流在地下汹涌,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要喷薄而出,改天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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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年轻的皇帝赵恒,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早已不复数月前欲与杨靖“掰掰腕子”时的意气风发。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病兽,焦躁地在御案前来回踱步,宽大的龙袍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如同催命符。不再是歌功颂德,清一色全是告急!
“江宁府急奏:裕民分号遭世家围堵,门窗尽毁,知府弹压不住,恐生民变!”
“河北西路转运使密报:地方豪强私开武库,乡兵异动频繁,恐有不臣之心!”
“御史台弹章:耿南仲、王黼祸国殃民,请陛下立斩此二獠,以谢天下,平息众怒!” ……
每一份奏章,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赵恒的心上。他原本指望裕民钱庄成为对抗杨靖金融霸权的利器,成为充盈内帑的宝库。怎料想,手腕没掰成,自家的后院却被自己亲手点起的这把火,烧得梁倒屋塌!
“怎么办…怎么办…” 赵恒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助与恐惧。他猛地抓起案头一碗黑黢黢的药汁,那是太医开的“清热去火”汤。他也顾不得烫,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像灌水一样猛喝下去。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头那熊熊燃烧的邪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碗下肚,不过片刻,他又烦躁地对外面吼道:“来人!再煎一碗!不!煎一盆来!朕心火太旺!”
内侍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去传旨。
赵恒颓然跌坐在龙椅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地方豪强冰冷而愤怒的面孔,耳畔似乎听到了他们那句诛心之语:“换个皇帝得了!” 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宋的江山,从来不是靠他赵家孤悬于汴梁就能坐稳的。是那些遍布州县的世家、豪强、士绅,用他们的钱粮、人脉、影响力,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托举着赵氏的皇权。如今,这张网,因为裕民号这个愚蠢的烂疮,正在剧烈地反噬!他们不是在恐吓,他们是真的有力量掀翻这张龙椅!
“杨靖…杨靖…” 赵恒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本以为对手只在登州,在昌隆号的算盘上。现在他才惊觉,杨靖那看似“疯狂”的“倒贴利息”之策,竟是一把无影无形的绝世好剑!一剑就精准地刺穿了他大宋看似稳固、实则最脆弱的命门——世家豪强的钱袋子!并由此引发了足以颠覆江山的信任危机!
“陛下…药…药来了…” 内侍战战兢兢地捧着一个硕大的铜盆进来,里面盛满了还在翻滚冒泡的黑色药汤。那浓烈的苦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大殿。
“怎么办……怎么办啊……”赵恒只觉得一股无名邪火直冲天灵盖,口干舌燥,嘴角燎泡丛生。他焦躁地在御书房内踱步,案几上,一碗碗黑褐色的去火药汤凉了又热,热了又灌。苦涩的汁液一盆接一盆地灌下喉咙,却丝毫浇不灭心头的焦灼之火。那火,反而越烧越旺,灼烤着他摇摇欲坠的帝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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