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见两人无聊,陆砚便把车借出去,让张野茬冯小军跑镇上玩。
老板娘每每到这个时候,会出去放放风,走街串巷和人侃些时候,直到九、十点才回。
夜里,照例陪沈语棠在前台坐了会,一开始对方还无精打采,后面教学渐入佳境,话便多了起来:
“戗金要顺着丝理走......陆哥你看,这只蝴蝶翅膀,用银线打底才显金箔亮......”
尽管枯燥,至少两个人有一个心情得到释放,无聊的消遣也就有了意义。
此时露水开始从晚间析出,老板娘带了把小菜扯着笑回来,接替沈语棠守前台。
白天的事该捋一捋了。
“老板娘,又去哪摘的菜啊?”
“咿呀,这是吾阿(我)一个妹妹家里种的,无公害的甜白菜,明天早上给你们放粥里吃喏。”
明天喝粥啊。
想了想,来这里快一个星期,正是那几份面、几餐饭悄摸声地把人情送到自己碗里,搞成如今憋屈的局面。
那是人情吗?
那都是算好的,用几顿饭换他让步,比直接加钱划算得多。
不对,当初给她少了两万块,说用以抵房费餐费,怎么自己还会觉得承了情?
自己是师傅,也该是客人才对。
“沈姐,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
“小陆......今天我没出来,你不要怪沈姐不仗义......
和你们不一样,我毕竟是个赔笑搞服务的角色,出来认错就得赔罪,赔罪总得给些东西出去吧?
今天是几顿早饭,明天是免一百块房费......这么些年,我也是被搞怕了。”
陆砚挪了挪嘴,虽然她的立场自己确实没想到,但这对解决问题有什么帮助吗?
此时此刻,体谅不能创造财富,只会让体谅者的利益转移他处。
显然他对一个四十岁年纪的女人,没有这份同理心。
“我理解你的难处,真的。但是工作总要做下去。
沈姐,考虑到早上客人睡觉,不能大动作,我们就把时间定到下午,结果下午也被喊停了。
现在你看怎么着?晚上来赶工?或者说,晚上他们不需要睡觉了?”
话说得很明白了。
也正是因为话说明白了,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对和错的问题——而是立场上,天然具有不可调和性。
陆砚和客人都具有正当性,导致如此局面的,是贪心的沈秀娥。
她擅自招客,压根没给自己拒绝的机会——
不管对方平日里善不善心、热不热情,抛开算计不谈,现在是就事论事的阶段。
“陆师傅......我是真忘记关美团了,您多担待一下......”
“我刚看了,美团,好像现在也没关。”
沈秀娥动作一僵,讪讪道:“忙忘了、忙忘了。”
......
天刚蒙蒙亮,青石板上的露水还未变薄,就被人用扫帚扫了过去。
沈语棠抱着衣篓蹑脚走进来时,陆砚正坐在床沿系鞋带。
“陆哥,早上好。”
早上需要仪式感,沈语棠竟意外懂他的心思。
“早上好,语棠......你这是?”
和往常不同,她这次先收走床头的空水杯,放下篓框,一只脚跪在床上将被角被捋得平平整整,连昨晚他揉皱的地方都舒展开了。
“昨天......那房客人多换了几床被套,之前洗的还有点湿......”
她侧着脸,盯着女孩微微发红的耳尖。
有意思......
换不换被套,根本不会影响早晨的明媚。
这和谐的光线唤醒了震泽镇田埂边、河埠头的乌桕树,叶子红得,像要淌出油彩——
也唤醒了上海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马路上酝酿着早高峰的盛况。
阿乐又早早起了床。
破吉他:早上好,今天下班有没有空来喝一杯?
他知道这阵子对方很忙,压力很大,所以只是找由头问问。
万一呢?万一这个空窗期就被他把握到了呢?
逻辑再严密的女人,松懈下来都是感性动物。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理智的、纯洁的、高冷的,乃至不喜欢男人的女人,在酒后对男人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而且哦——不管是不是她的理想对象,在酒精美化下,本能欲望会替对方辩经。
也见过太多稀里糊涂就在一起的情侣,事实证明,走进一个女人内心最快的方式,正如张爱玲所说......
压下火热的念想,阿乐洗漱完后,再次回到床上等待消息。
九点是工作的开始,经过这些天的摸索,他知道,顾南乔在九点二十左右就会查看微信消息。
短视频一个接一个刷走,果然,回信来了。
先科律所-顾南乔:这阵子没空,案子忙完再说吧。
嘿,有戏!
不管是不是客套,总之得到了承诺,下次会来。
不管会不会来,至少自己有了关心的由头,可以时不时问一句,‘工作忙吗?酿了好酒给你留点’。
或者幽默大胆一点,说,‘没有朋友照顾生意,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阿乐今年三十岁了,自然不会像个毛头小子那样傻愣愣的冲上去,平淡不失礼貌的回道:
“好的,来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多晚都可以。”
他知道,这条消息很无趣、甚至油腻,但留下了钩子。
酒吧是什么地方?
一个见惯了痴男怨女情情爱爱的酒吧老板,自然有他的考量:
只要对方忍受着孤独,那么总有一天会寂寞的虫子会把心防啃出个洞,届时,那条信息会在某个辗转难眠的晚上,顺着那个洞钻进去,把她钩到自己身边。
虽然描述得像猎艳似的,可是成年人不就该如此吗?
‘勾引’一词听上去不雅,实际上道尽了男女交往的本质。
阿乐相较来说开始走向不年轻的行伍——
但有些心情,不会因为岁月在身上的痕迹,便平淡下去。
反而因为经历得多,才知道遇见一个怦然心动的人有多不容易,因而这份悸动来得猛烈。
他一个翻身,给陈禹打了电话:
“喂,兄弟,上次你的助攻还是有效果的,下回我再请你喝酒啊!”
陈禹此时驱车在往虬江路的旧料市场行驶,他今天打算去看看老金。
听罢电话里的兴高采烈,脑筋一转,就分析得明明白白:
“明明是请我下次帮忙,怎么说得像大方请客一样,生意有越做越大的潜力啊,乐总!”
“哪里哪里,禹总,我们俩谁跟谁啊......那个你跟陆砚说了吗?他怎么回的?”
陈禹看着路前的国产电动车,笑了笑:
“能怎么说?他表示祝福。”
......
老金出院以后,总觉得医生误诊了,压根没把他治好就放了出来,一整天精神萎靡得,刚起床就像在窑前守了大半天似的。
此刻将近九点半,才慢悠悠起床,打开门,然后回房里洗漱。
洗漱完,抽了根烟,没食欲,大早上的也没客人,便拧着茶叶,去找隔壁老甘侃大山。
不巧刚一出门,一辆宝马正好停在门口。
老金做了大半辈子生意,见过无数宝马,更见过无数比这更好的豪车,可此时偏偏这辆入门级的轿车,让他面上有些不自在。
路上没几辆车,引擎声熄灭之后仅有几个铺子的街道更是安静极了。
车门缓缓打开,陈禹先挥手喊了声:“老金!”
随后去后备箱提了两箱牛奶。
老人就站在原地看着,看那个离经叛道,却又死守着师徒本分的年轻人——
他努力、上进,最后却没有走手艺的路子。
一开始收徒的时候冲着人身上的机灵劲才答应,结果两三年后,踩着他的肩膀跳向了粪坑。
没成手艺人也就算了,居然成了商人,还是最奸最没品的那种。
“老金,一会去吃个早茶不要?”
“不饿。”
本想像以前一样赶人,可陈禹把他送去医院后,欠了情便抹不开面了。
所以有时候,人情债是最可怕的、也最难还的。
“出去逛逛呗,逛逛就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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