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玄走出那座空旷的偏殿,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血腥气之后的凉意。
他手里攥着那枚玄字第一号的密探令牌,还有那份记录着福伯藏身之处的卷宗。
两样东西,都不重。
但加在一起,却压得他之前所有的谋划,都显得有些轻飘飘。
“啧,有意思。”
识海中,擎苍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从天工阁的技术宅,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老儿手底下的头号密探。”
“小子,你这升官的速度,坐机关翼虎都赶不上啊。”
“这不是升官。”
洪玄的念头平静无波。
“这是换了一条更结实的狗链。”
他很清楚,从他接过这枚令牌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公输岩羽翼下,闷声发大财的“韩立”了。
他成了一把刀,一把见了光的刀。
而刀的命运,从来都不在自己手里。
“那现在怎么办?真去把那条老狗宰了?”
擎苍问道。
“这是他给我的投名状。”
洪玄回应道,“也是一个测试。”
测试他的服从性,测试他的能力,也测试他,够不够心狠手辣。
他没有回天工阁,而是拐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巷子深处,阴暗潮湿。
他展开何川给的那枚玉简,《千幻幽影诀》。
神念探入,一篇颇为精妙的改换气息、摹拟根骨的法门,便在识海中流淌开来。
“还行,算得上是地阶上品的功法了。对于普通修士而言,确实是藏匿身份的绝佳法门。”
擎苍点评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跟你那‘海市’神通比起来,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洪玄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这部功法与自己的“海市”神通相互印证。
片刻之后,他身上的气息,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骨骼发出一阵细密的脆响,身形略微佝偻了一些。
脸部的肌肉,在法力的牵引下,缓缓蠕动,变得更加平庸,也更加沧桑。
一头黑发,也染上了一层风霜之色。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巷子里那个天工阁的天才“韩立”,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浑浊,满身落魄之气,仿佛在赌场里输光了最后一个铜板的中年赌徒。
他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件破旧的麻布衣衫换上,又往身上撒了些劣质的酒水。
做完这一切,他才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小巷,汇入了京城夜晚的暗流之中。
……
城西,瓦罐巷。
这里是京城最底层的贫民窟,藏污纳垢,龙蛇混杂。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食物腐败与阴沟混合的酸臭味。
洪玄按照卷宗上的地址,找到了一个破败的小院。
院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唯一的屋子,还亮着一豆昏黄的油灯。
卷宗上说,福伯被周家残余的势力,偷偷藏匿于此。
他身受重伤,气血衰败,已是风中残烛。
洪玄的灵觉,也证实了这一点。
院子里,只有一个生命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吱呀作响的木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屋内的油灯,晃动了一下。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洪玄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他推开屋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陈设简陋。
一张木桌,一张硬板床,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福伯就坐在桌边。
他比洪玄上次在天工阁见到时,要苍老了至少二十岁。
满脸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头发也已尽数花白,身上穿着粗布衣衫,哪里还有半分世家大管家的模样。
但他坐得很直。
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走进来的洪玄,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的平静。
“阁下,是监察司的人?”
福伯缓缓开口。
洪玄没有回答。
他这个赌徒的身份,声音沙哑,带着酒气。
“老家伙,知道的还不少。”
福伯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与自嘲。
“周家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能在这时候,还费心来找我这么个废人的,除了监察司那群闻着血腥味就来的鬣狗,还能有谁?”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用一块旧手帕捂住嘴,帕子上,立刻印出点点暗红。
“动手吧。”
他喘息着,靠在椅背上,“给我个痛快。”
洪玄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福伯,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保持着他的体面。
“临死前,没什么想说的?”
洪玄用那沙哑的嗓音问道。
“想说的?”
福伯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又笑了起来。
“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恨只恨,我们都小看了那位陛下,也小看了……那个叫韩立的杂种!”
他说到“韩立”两个字时,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终于迸发出滔天的恨意。
“我查过他。”
福伯死死地盯着洪玄这个“陌生人”,仿佛在对着整个世界,说出自己的不甘。
“他的履历,天衣无缝。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衣无缝的事情?”
“一个山村小子,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废物,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搅动了整个京城的风云?”
“他背后,一定有人!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没算到的人!”
洪玄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你应该留着去跟阎王说。”
“不。”
福伯摇了摇头。
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用符纸层层包裹的玉简。
“我知道我活不了。我也知道,周家……完了。”
他将那枚玉简,轻轻放在桌上,推向洪玄。
“我这条老命,不值钱。用它,换阁下帮我带一句话,如何?”
洪玄没有去碰那枚玉简。
“我只负责杀人,不负责传话。”
“你会传的。”
福伯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你只需要告诉你的主子。就说,周家的福伯,在临死前,已经将他查到的一切,关于‘韩立’的所有疑点,都刻录了下来,并且,送到了我家少主,周明宇的手上。”
洪玄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或许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他是个被拔了牙的老虎,是个废物。”
福伯的声音,带着一种阴冷的快意。
“可是一颗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总有发芽的一天。”
“他会像一条疯狗,一辈子都盯着‘韩立’,盯着那个毁了周家,毁了他一切的杂种!”
“这,是我这条老狗,送给新主人的……一份见面礼。”
他说完,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
许久。
洪玄迈开了脚步。
他没有走向福伯,而是走到了那张桌子前。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枚被符纸包裹的玉简。
福伯的眼皮,动了一下。
洪玄将玉简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
然后,他当着福伯的面,五指,猛然合拢。
咔嚓。
一声脆响。
那枚玉简,连同外面的符纸,在他的掌心,化作了齑粉。
福伯猛地睁开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洪玄。
“你……”
“你说完了。”
洪玄用那沙哑的嗓音,打断了他。
“现在,轮到我了。”
他上前一步,那只捏碎了玉简的手,轻轻地,按在了福伯的额头上。
没有法力波动,没有杀气外泄。
只有一缕微不可查的,灰色的“葬生”道韵,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福伯的眉心。
福伯脸上的惊愕,凝固了。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皮肤,血肉,骨骼……
都在那灰色道韵的侵蚀下,无声地瓦解,凋零。
一阵夜风,从破旧的窗户吹了进来。
吹起了桌上的那堆粉末,也吹起了椅子上,那具正在化作飞灰的人形轮廓。
片刻之后,屋子里,只剩下洪玄一人。
桌上,椅子上,地面上,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洪玄转身,准备离开。
可他的脚步,却顿住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底下。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机关鸟。
机关鸟的身上,绑着一枚,和他刚刚捏碎的那枚一模一样的,用符纸包裹的玉简。
而机关鸟的一条腿上,还系着一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细若游丝的,透明丝线。
丝线的另一头,连着福伯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腿。
只要椅子被挪动,或者椅子上的人消失。
这只机关鸟,就会被瞬间启动,冲天而起。
福伯,撒了谎。
他根本没有把玉简送出去。
他是在赌。
赌来杀他的人,会忌惮他那番话,会带着那枚假的玉简回去复命。
从而,为这只真正带着“遗言”的机关鸟,争取到逃走的时间。
这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死士,布下的,最后一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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