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赏”字,如天宪昭告,如神明低语。
它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来的声音,而是直接在每一个与护国大阵相连的生灵识海中,轰然炸响。
东城钟楼之上,洪玄只觉得自己的神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那股力量,并非纯粹的法力,也不是神念的压迫。
它是一种意志。
一种与整座大衍王朝的气运,与脚下万里山河的地脉,与头顶苍穹的星斗运转,都完美契合在一起的,至高无上的意志。
言出,法随。
洪玄自己的神通“负岳”,也能做到言出法随,但那更像是孩童借用天地规则的皮毛,开的一个玩笑。
而此刻龙椅之上传来的意志,却是这方天地的规则本身,在向他宣告主人的存在。
他通过令牌,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股他无比熟悉的“葬生”道韵,那只阴毒的、即将咬上龙椅的“毒蛛”,在接触到那个“赏”字的瞬间,僵住了。
它没有被击溃,没有被湮灭。
而是被驯服了。
就像一头桀骜不驯的荒古凶兽,在听到了主人的呼唤后,瞬间收起了所有的獠牙与利爪,温顺地匍匐在地。
那个“赏”字,化作了一道无形的烙印,直接打入了“葬生”之力的核心。
随即,这股被收编的力量,被一股更加宏大、更加堂皇的意志所包裹,所灌注,所增幅。
如果说,宫装女子打出的“葬生”之力,是一条阴冷的毒蛇。
那么此刻,这条毒蛇,被强行喂下了真龙之血,体型暴涨百倍,鳞甲化作金铁,毒牙化作雷霆。
它不再是阴毒的刺杀,而是堂堂正正的,来自帝王的,神威天罚。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玩法。”
洪玄的识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万化鼎的道韵,在他的混沌道种周围疯狂流转,贪婪地解析着那通过大阵传递而来的,一丝丝意志的余韵。
这已经超出了功法与神通的范畴。
这是“势”。
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之势,是执掌国运的社稷之势,是与护国大阵融为一体的天地之势。
三势合一,化作一言,便可裁决生死,逆转乾坤。
……
承天台,命妇席位。
宫装女子脸上的雍容笑意,凝固了。
她感觉到自己与那道“葬生”之力,与那枚陪伴了她数十年的玉佩之间的联系,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斩断了。
不,不是斩断。
是被夺走了。
她像是失去了对自己手臂的控制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握着一把刀,调转方向,向着自己的心脏,狠狠刺来。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淹没了她的心神。
她想尖叫,想逃跑,想求饶。
可是在那股已经锁定了她的天威之下,她的身体动弹不得,连一丝法力都无法调动。
咔嚓。
她宫袖之下的那枚古朴玉佩,发出一声脆响,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一道融合了“葬生”道韵与皇道龙气的灰金色流光,从承天台的龙椅之前一闪而逝,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直接没入了她的眉心。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终于从她口中发出。
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水分与光泽,变得干瘪、枯黄,爬满了深深的皱纹。
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在顷刻之间,化作了雪白的枯草。
她的生命精气,她的修为,她的神魂,都在被那道“赏”字,疯狂地吞噬,瓦解。
不过短短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一位风华绝代,权倾后宫的贵妃,就变成了一具蜷缩在座位上,仿佛已经风干了千年的干尸。
一阵风吹过。
干尸,连同那身华贵的宫装,一起化作了漫天飞灰,飘散在空中。
原地,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座位。
承天台之上,公输岩瞳孔收缩,死死地盯着那个空位,额头上第一次渗出了冷汗。
他感觉到大阵的力量被调用了,但那调用的方式,完全超出了他的设计,超出了他的理解。
曹正淳那张不阴不阳的脸上,血色尽褪。
他猛地跪伏在地,身体抖如筛糠,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连一丝一毫的杂念都不敢再有。
白玉广场的角落里。
何川那副懒散的模样,彻底消失了。
他站直了身体,靠着廊柱,仰头灌了一口酒。
他看着那片随风飘散的飞灰,浑浊的眼珠里,是压抑不住的震撼,与一丝发自内心的……狂热。
帝王之威,竟至于斯。
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东城钟楼之上。
洪玄闭上了双眼。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敬畏。
只有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
他操控着令牌,贪婪地捕捉着大阵之中,那股意志残留下的每一丝痕迹,用自己的混沌道种,去解析,去模仿,去学习。
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这才是能让他真正安身立命,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无上大道。
就在这时。
那道平淡而威严的声音,再一次,直接响彻在他的识海之中。
“继续。”
那两个字,不是命令,而是许可。
是允许他,继续使用那柄悬在整个京城头顶的屠刀。
洪玄的身体,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的手指,在血光大盛的令牌上,划过了下一个名字。
法力,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西城地脉深处的庚金煞气,再一次被巨量抽取,凝成无形的利刃,跨越空间,精准地斩向下一个目标。
城南,钱氏商行。
那座用无数金银堆砌而成的七层宝楼,连同里面所有的活物,在一瞬间,化作了最基本的粒子,消散于天地之间。
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出现在了繁华的街市中央。
没有惨叫,没有哀嚎。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那寂静之中,疯狂蔓延的恐惧。
洪玄的动作,行云流水。
他的神情,古井无波。
他像一个最敬业的农夫,在自己的田地里,拔除着一根根碍眼的杂草。
指令下达。
洪玄执行。
没有半分迟疑。
他知道,珠帘之后的那道身影,在看着他。
公输岩,在看着他。
曹正淳,在看着他。
甚至,那个混在禁军队伍里的何川,也在看着他。
他现在,就是那把刀。
一把刚刚被主人磨砺过,并亲自开了刃的,绝世凶刀。
一把刀,是不需要有自己思想的。
它只需要足够锋利,足够听话。
“小子,你这……”
识海中,擎苍的声音都有些发干。
它见识过无数大场面,可眼前这一幕,依旧超出了它的认知。
“这皇帝老儿,玩得也太花了!他这是把整个护国大阵,当成了自己的手脚在用啊!”
“他不是在用。”
洪玄的念头,在识海中平静地回应。
“他,就是这座大阵。”
在刚刚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中,洪玄通过令牌的权限,窥见了一丝真相的轮廓。
那位帝王,早已用某种秘法,将自己的神魂意志,与整座护国大阵,与大衍王朝的气运,深度绑定。
他的一念,便是大阵的意志。
他的一言,便是王朝的法度。
那个宫装女子,输得不冤。
她以为自己是在挑战一个金丹修士,实际上,她是在对抗一座运转了数百年的战争机器,对抗一个王朝的国运。
而现在,洪玄成了这台战争机器最核心的部件之一。
他能感受到,那股至高无上的意志,正通过令牌,源源不断地向他开放着权限。
“巽”位枢纽的风灵之力,任他调遣。
“兑”位枢纽的金锐杀伐,随他心意。
甚至,连他之前检修过的“坤”位阵眼,那厚重的大地之力,也对他敞开了一部分怀抱。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感觉。
仿佛半座京城的生杀大权,都握于他一人之手。
可洪玄的心中,没有半点兴奋。
他只觉得,自己脖子上那根无形的绳索,又勒紧了几分。
皇帝给了他无上的荣耀与权力,也给了他最致命的考验。
他必须做得完美。
不能有丝毫的差错,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更不能有丝毫的……私心。
他划掉名单的速度,越来越快。
每一次出手,都比上一次更加精准,更加高效。
他将自己从公输岩那里学到的一切阵法知识,将擎苍推演出的所有最优解,都毫无保留地,融入了每一次的操控之中。
他要向那位帝王,展现自己的价值。
……
白玉广场的角落。
何川将酒坛凑到嘴边,却忘了饮下。
他看着京城各处,那一个个被无声抹去的目标,看着广场上那些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知道陛下很强。
但他没想到,陛下会强到这种地地步。
他也知道自己送上来的这枚棋子很特别。
但他没想到,这枚棋子,能被陛下用得如此顺手。
这盘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布局者,到头来,也只是一个在台下看戏的观众。
他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波澜。
……
杀戮,在持续。
从正午,一直到黄昏。
当令牌上最后一个血色的名字,被洪玄划掉时。
夕阳的余晖,正洒满京城。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
没有哭声,没有骚乱。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城中,多了上百个巨大的深坑,和广场上,那上百个空荡荡的位置。
承天台上,礼官那颤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宣告着大典的礼成。
珠帘之后,那道威严的身影,缓缓站起。
一股无形的威压,席卷全场。
所有还活着的人,无论官阶高低,修为几何,全都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洪玄也撤回了法力。
他站在钟楼的顶层,看着夕阳下的皇城,只觉得一阵阵的疲惫,从神魂深处涌来。
但他收获的,也同样巨大。
他对护国大阵的理解,已经深入到了骨髓。
他对那位帝王“言出法随”的意志,也有了最直观的感悟。
混沌道种之中,那枚融合了四种神通的种子,正在缓缓旋转,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纹路,贪婪地消化着今日所得。
他知道,自己离金丹大道,又近了一大步。
他收起两枚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令牌,准备返回天工阁。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然而,他刚走下钟楼。
一名身穿赤金甲胄,面白无须的宦官,已经悄无声息地,等在了楼下。
这名宦官的修为,赫然是筑基大圆满。
他看到洪玄,脸上露出一抹公式化的笑容,微微躬身。
“韩大人,辛苦了。”
“陛下,宣你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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