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
当李承乾踏入这座代表着大唐帝国权力之巅的宫殿时，殿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没有百官，没有内侍，甚至连常年侍奉在侧的王德都不在。
空旷的大殿中央，只站着一个人。
李世民。
他没有穿那身迎接凯旋之师的厚重衮冕，只是一身寻常的玄色龙袍，负手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与大殿的梁柱融为一体。
但李承乾能感觉到，这座雕像之下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儿臣，参见阿耶。”
李承乾走到大殿中央，离着李世民十步之遥，再次躬身行礼。
这一次，没有山呼万岁，没有万民朝拜，只有父子二人。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一双龙目之中，没有欣慰，没有骄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以及在那墨色深处，压抑着的滔天怒火。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阿耶？”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冰碴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李承乾的耳朵里。
“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子？”
李承乾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他知道，现在任何的嬉皮笑脸都只会火上浇油。
“朕问你！”李世民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平地起惊雷，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不休，“长安！百万军民！朕！还有你母后，你的兄弟姐妹！在你的眼里，是不是就是一场可以拿来下注的豪赌！”
“是不是！”
他往前踏出一步，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帝王煞气，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压向李承乾。
寻常人，怕是早就被这气势压得跪倒在地，肝胆俱裂了。
李承乾却依旧站得笔直，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他迎着李世民的目光，平静地开口：“不是赌。从袁守诚决定用我修的地下管网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
“放屁！”李世民彻底爆发了，指着李承乾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当朕是三岁小儿吗！万一呢？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万一你留下的谜题，房玄龄他们没解开呢？万一那把钥匙，没找到呢？万一你那套狗屁的水力系统，没能启动呢？”
“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有一个万一，整个长安，就没了！朕，就没了！大唐，就没了！”
“你这个逆子！你把所有人的性命，都压在了你的算计上！你这是在玩火！”
李承乾看着暴怒的父亲，忽然笑了。
“阿耶，你错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直视着李世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在赌那些万一。我是在赌一样东西。”
“赌什么？”李世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赌你。”李承乾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我赌，你会信我。我赌你虽然会暴跳如雷，会担心得睡不着觉，但最后，你还是会选择相信你的儿子，陪我演完这场戏。”
“我赌对了。”
李世民瞬间愣住了。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质问，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句话给抽空了。
是啊。
他确实信了。
他嘴上骂着逆子，心里怕得要死，甚至调动了三万兵马准备随时掀桌子。
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他选择了相信那个远在万里之外，只传回来一句“请君观戏”的儿子。
原来，这才是那小子真正的底牌。
他最大的赌注，不是什么精妙的机关算计，而是他这个老子的心。
“你……”李世民张了张嘴，想骂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干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承乾继续说道：“阿耶，我问你，如果我提前把所有计划都用电报发给你，告诉你袁守诚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反制，你会怎么做？”
李世民下意识地就想回答：“朕当然是立刻下令，把那些藏着火油的据点全都端了！把所有逆党一网打尽！”
“然后呢？”李承乾追问，“袁守诚呢？他是个何等狡猾的人物，一旦发现风吹草动，他会立刻潜伏起来。还有他背后的‘烛龙’安娜希塔呢？她在大唐内部经营多年的暗线呢？我们抓不到他们，就等于把一条毒蛇，又放回了草丛里。”
“我们每天都得提心吊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咬我们一口。这样的结果，是您想要的吗？”
李世民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李承乾说的是对的。
以他的性子，知道了确切的威胁，绝对不可能容忍其存在，一定会选择雷霆出击。
而那样做的结果，就是打草惊蛇。
“所以，我只能这么做。”李承乾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无奈，“我需要一场大火，一场真真正正，让所有人都以为末日降临的大火。只有这样，才能让袁守诚那个疯子，毫无保留地亮出他所有的底牌。”
“然后，我再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方式，把这场火，变成一场祥瑞。”
“我要让全长安的百姓都亲眼看到，他们所畏惧的天灾人祸，在我的面前，不过是一场烟花秀。我要让他们知道，所谓的妖道邪术，在‘格物’面前，一文不值。”
“我要把袁守诚，和他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老鼠，连同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一起，连根拔起！”
“阿耶，这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李世民听着儿子这番话，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杀人，还要诛心。
这个逆子，他不仅仅是要粉碎一场阴谋，他还要利用这场阴谋，来重塑整个大唐百姓的思想！
“那……那皇宫地下的水网呢？”李世民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但他还是抓着最后一点理，“你瞒着朕，在朕的脚底下修了那么大一套东西，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当然有。”李承乾回答得理直气壮，“正因为有，我才要修。阿耶，那套系统，不仅仅是为了防备袁守诚，更是为了防备以后所有可能出现的，来自地下的威胁。”
“它是长安城的最后一道保险。这道保险，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安全。我把它藏起来，不是为了对付你，而是为了保护你。”
“我一个人担着这个秘密，总好过让所有人都知道，然后人心惶惶，万一泄露出去，反而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李世民彻底没话说了。
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怒气，都被这个逆子用一套歪理，不，是一套他无法反驳的道理，给说得烟消云散。
他剩下的，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还有，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骄傲。
“你……”他指着李承乾，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这张嘴，死的都能让你说成活的！”
“嘿嘿。”李承乾见老头子语气软了，立刻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儿臣这不也是跟您学的嘛。”
“滚！”李世民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转身走回龙椅，一屁股坐了下去，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
他需要压压惊。
跟这个儿子说话，太费心了。
大殿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气氛已经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过了许久，李世民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复杂。
“民间……都在给你修生祠了。”
“这事，你怎么看？”
这才是他今天，最想问的问题。
功高盖主，威望过君。
自古以来，这是储君最大的取死之道。
李承乾的声望，已经不仅仅是高了，他已经被神化了。
这让李世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忧虑。
“修就修呗。”李承乾的回答，却轻描淡写得让李世民差点又把茶杯给捏碎。
“阿耶，您觉得，百姓拜的是我李承乾这个人吗？”
李承乾走到大殿中央，阳光从殿门外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不，他们拜的，不是我。”
“他们拜的，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水泥路和高产粮。是能让他们赚钱养家，看到希望的股票和债券。是能用科学道理，戳破神棍骗局，带来一个朗朗乾坤的‘格物’。”
“他们拜的，是一个更好的，更富足，更强大的大唐梦。”
“而我，只是恰好，举起了这面旗帜。”
“这，不是坏事，是天大的好事！这说明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我们要做的是顺应这股潮流，而不是畏惧它，打压它。”
“至于我个人……”李承乾笑了笑，“阿耶，您还不了解我吗？我对当神仙没兴趣。等什么时候，大唐的每一个百姓，都识字，都懂格物，都知道打雷是为什么，下雨是怎么回事，他们自然就不会再拜任何神仙了。”
“他们只需要，也只应该敬畏一个，那就是坐在龙椅上的，大唐天子。”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发现，自己所以为的，那些足以动摇国本的滔天巨浪，在这个儿子的眼里，似乎都只是可以随手利用的工具。
他想得，比自己更远，看得，比自己更深。
“你……”李世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半年来所有的担惊受怕，都一起吐出去。
“你给朕……滚过来。”
“啊？”李承乾一愣。
“滚过来！”李世民招了招手。
李承乾不明所以，只好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刚走到龙椅边，李世民突然伸出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哎哟！阿耶！疼疼疼！君子动口不动手啊！”李承乾顿时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
“朕今天就动手了，怎么着！”李世民手上加了劲，咬牙切齿地说道，“让你小子在外面野！让你小子吓唬你老子！让你小子拿朕的心肝当赌注！”
他嘴上骂得凶，但手上的力道，却不重。
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宣泄。
“儿臣错了！真错了！阿耶您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滚蛋！跟朕没什么好说的！”李世民松开手，看着儿子通红的耳朵，心里舒坦多了。
他重新靠回龙椅上，看着下面那个揉着耳朵，一脸委屈的儿子，眼神终于彻底柔和了下来。
“瘦了，也黑了。”
他缓缓说道。
李承乾揉耳朵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龙椅上的父亲。
他看到，那双曾经威严得让他不敢直视的眼睛里，此刻，只有满满的，一个父亲对远行归来的儿子的，心疼。
李承乾的心，猛地一酸。
“阿耶……”
“行了，少在这跟朕装可怜。”李世民摆了摆手，但眼中的暖意却更浓了，“仗打完了，家里的妖魔鬼怪也清干净了。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
他顿了顿，从龙案上，拿起一份电报。
“你那个什么‘世界标准’计划，给朕，好好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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