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带着熟悉的青草、尘土与牲畜的气息，蛮横地灌入刚刚开启的舱门。
阿力克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适应着与安平县那恒温恒湿、空气永远带着一丝清凉消毒水味道的“数据协同中心”截然不同的环境。
他深吸一口气，这股粗犷、鲜活、充满了生命力的风，曾是他少年时期全部的记忆，但此刻，却让他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隔阂。
他站在安平特派的“沙舟”级小型登陆艇的舷梯顶端，俯瞰着下方。
银狼部落的帐篷如同散落在绿色绒毯上的白色蘑菇，炊烟袅袅，牧犬吠叫，远处传来悠扬的牧歌。一切都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样，却又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他身上穿着安平配发的深灰色作训服，面料光滑，剪裁合体，与周围族人宽大的皮袍和毡帽显得格格不入。
这身衣服，连同他被安平“智核”系统重新梳理过的思维方式，以及那段在高墙内接受“知识增强”和“秩序训练”的经历，都成了他与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之间无形的界碑。
下方，迎接的人群已经聚集起来。为首的，正是他的父亲，银狼部落的首领——巴特尔。
老首领依旧如阿力克记忆中那般高大，只是鬓角的白发似乎更多了些，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如同被岁月刻下的沟壑。
他穿着传统的绣着银狼图腾的皮袍，腰间挎着弯刀，眼神复杂地望着舷梯上的儿子。那目光里，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身为父亲的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和审视。
巴特尔身旁，站着阿力克的堂兄，查格。查格比阿力克年长几岁，身材魁梧，面容粗犷，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也是坚定的传统守护者。
他看向阿力克的眼神，毫不掩饰其中的警惕和敌意，仿佛阿力克不是归来的亲族，而是带来了不祥之物的异类。他紧握着腰间的刀柄，下颚紧绷，代表着部落内部不容忽视的保守力量。
更远一些，是部落的长老、勇士和普通的牧民。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那艘造型奇特、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登陆艇，又敬畏地看着从艇上下来的阿力克。
这个曾经在他们中间嬉闹玩耍的少年，如今带着一身“天外来客”的气息归来，让他们既感到陌生，又隐隐有些不安。
阿力克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迈步走下舷梯。脚踏上坚实的草原土地时，他甚至感到一丝轻微的眩晕，仿佛从一个精密运转的梦境，骤然跌回了粗粝的现实。
“父亲。”他走到巴特尔面前，按照草原的礼节，右手抚胸，微微躬身。他的声音因为刻意保持平稳而显得有些僵硬。
巴特尔伸出那双饱经风霜、如同老树皮般粗糙的大手，紧紧抓住阿力克的肩膀，力道之大，让阿力克微微蹙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力克。”老首领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但他眼底深处的忧虑并未散去，“安平……他们把你照顾得很好。”
他上下打量着儿子，目光最终落在那身与草原格格不入的衣服上，眼神闪烁了一下。
“是的，父亲。安平提供了……很多学习的机会。”阿力克斟酌着词句，避免使用那些可能引起误解或恐慌的安平术语。
“哼，学习？”查格冷哼一声，粗声粗气地插话道，“怕不是学了一身城里人的油滑和忘本的本事！阿力克，你还记得怎么骑马射箭吗？还认得我们银狼部落的祖灵图腾吗？”他的话语充满了挑衅，立刻吸引了周围一些保守派勇士的附和目光。
“查格！”巴特尔低喝一声，不满地瞪了查格一眼，但并未过多斥责。他知道查格代表了部落中相当一部分人的担忧。“阿力克刚回来，一路辛苦，先让他休息。”
阿力克没有理会查格的挑衅，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在安平的“评估谈话”和高压环境下，他早已学会了控制情绪。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不会在口舌之争上。他转向父亲：“父亲，安平方面，有新的指令。”
这句话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阿力克身上。安平的“指令”，对这些远离高墙的草原部落而言，总是带着未知的力量和潜在的威胁。
“什么指令？”巴特尔的声音沉了下来。
阿力克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银灰色的、巴掌大小的通讯器——安平配发的“灵犀”终端个人版。
在周围族人好奇而警惕的注视下，他熟练地操作了几下，一道柔和的蓝光投射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虚拟光屏。
光屏上显示着一行行简洁而冰冷的安平文字，阿力克将其同步翻译成西凉语，缓缓读了出来：
“致西凉各部‘进阶’质子： 根据‘智核’系统综合评估，尔等已初步具备理解并执行安平模式的基础能力。为进一步检验尔等的忠诚度、执行力以及在各自部族中的影响力，现发布第一阶段‘适应性任务’。
任务内容：于各自部族核心区域，选定合适地点，建立一座‘武神像’。
任务要求：
获取部族最高决策层的正式许可。此为必要前提。
神像基座及主体结构材料将由安平方面提供，具体规格及接收流程另行通知。
选址需考虑地质稳定、视野开阔及部族成员日常活动覆盖范围。
此任务旨在考验尔等对安平理念的认同、克服困难的决心以及与部族沟通协调的能力。
任务完成度将作为后续资源倾斜及赋权等级的重要依据。
任务时限：初步许可需在三十个标准日内获得。
安平‘智核’系统将密切关注并评估任务进展。
望尔等不负所望，为西凉融入更广阔文明体系，迈出坚实一步。”
指令宣读完毕，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草原的呜咽声。
“武神像？”巴特尔眉头紧锁，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语，“这是什么东西？安平人要我们在部落里立一个……他们的神？”
“指令里没有详细说明。”阿力克如实回答，同时心中也充满了疑惑。
“简直是胡闹！”查格立刻跳了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们银狼部落只信奉祖先的英灵和草原的长生天！安平人凭什么让他们的‘武神’站在这片土地上？这是对祖宗的亵渎！阿力克，你是不是被他们灌了迷魂汤，连这种荒唐的命令都敢带回来？！”
查格的话立刻引起了许多族人的共鸣，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大多是反对和质疑。
“都安静！”巴特尔再次喝止了骚动，但他脸上的凝重之色更深了。他转向阿力克，声音低沉：“阿力克，你觉得，安平人到底想干什么？”
阿力克沉默了片刻。他看着父亲探究的眼神，看着查格愤怒的表情，看着周围族人或恐惧或茫然的脸庞。他知道，这个问题，他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他必须给出一个能暂时稳定局面的方向。
“父亲，查格大哥，各位族人，”阿力克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在安平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从不做没有目的的事情。这个‘立神像’的命令，措辞模糊，只强调‘考验’，却不解释神像的真正用途。这不符合安平一贯的风格。”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我怀疑，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服从性测试。安平的目光，早已越过了高墙。他们对西凉，有着我们尚不完全了解的计划。这个‘武神像’，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烟雾弹’。”
“烟雾弹？”巴特尔咀嚼着这个词。
“是的，”阿力克点头，“他们可能想通过这个任务，试探我们的底线，观察各部落的反应，甚至……是为他们后续真正的计划做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准备。也许是像传言中那样，为了打通连接东西的商路？或者是为了整合西凉的力量，应对来自北方的威胁？甚至……是为了更遥远的目标，比如光复传说中的安西故地？”
阿力克故意抛出了这些在质子中间流传甚广、也最能触动西凉人复杂心绪的猜测。这些宏大的叙事，虽然未经证实，却比一个莫名其妙的“神像”更能解释安平的动机，也更能……点燃某些人的野心。
果然，听到“打通商路”、“光复安西”等字眼，人群中的议论声小了许多，一些年轻勇士的眼中甚至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连查格也暂时收敛了怒火，陷入了沉思。这些目标，关乎西凉的未来和荣耀，远比一个神像本身更重要。
“所以，”阿力克继续引导，“我们不能简单地拒绝这个命令，那样只会让我们失去进一步了解安平意图、甚至影响他们计划的机会。
我们必须……接下这个任务，但要把它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要搞清楚，这‘武神像’到底是什么，安平想用它来做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安平的棋局中，为银狼部落争取最大的利益，而不是任人摆布。”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决断。巴特尔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他看到了阿力克的成长，也看到了他眼中隐藏的、属于安平的那种精于算计的光芒。这让他既欣慰，又更加忧虑。
“这件事，需要长老会商议。”最终，巴特尔沉声说道，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直接反对。“阿力克，你先回你的帐篷休息。今晚，我会召集长老们。”
“是，父亲。”阿力克再次抚胸行礼，转身走向人群为他让开的通道。查格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阴鸷，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夜幕降临，草原被深沉的黑暗笼罩，只有零星的篝火和帐篷里透出的昏黄灯光点缀其间。在一处远离部落中心、相对僻静的沙丘背风处，三道身影借着微弱的星光，悄然聚集。
除了阿力克，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是来自雪狐部落的少女萨仁，她穿着便于行动的皮甲，身形灵动，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另一个是来自秃鹫部落的拓拔弘，他身材不高但极为结实，沉默寡言，腰间总是插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造型古朴的骨匕，眼神锐利如鹰。
他们都是在安平被评定为“进阶”的质子，也几乎同时收到了那道“指令”。
“看来，我们收到的‘考题’都是一样的。”萨仁首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这不是信仰，是工具。”拓拔弘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安平只相信有用的工具。”
“没错。”阿力克点头，将白天对父亲和族人说过的那番“烟雾弹”理论，以及部落内部的初步反应，简要地告诉了两人。
“命令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命令背后，安平真正的目的。我们不能被这个‘神像’迷惑，必须把它看作是接近安平核心计划的一把钥匙。”
萨仁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安平故意含糊其辞，就是想看我们的反应。如果我们轻易拒绝，或者只是敷衍了事，恐怕立刻就会被判定为‘无用’或‘不可控’，巴图的下场，我们都还记得。”
提到巴图，气氛瞬间沉重了几分。那个力能搏熊的汉子，因为“无法适应”而被“重新评估”，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时刻抽打在他们这些幸存者心头。
“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完成这个任务。”阿力克语气坚定，“而且，要完成得‘漂亮’，要表现出足够的积极性和能力，让安平相信我们是‘可用之材’，是他们计划中合格的执行者。”
“‘漂亮’？”萨仁挑眉，“说服那些老顽固们同意在部落圣地旁边立一个来历不明的玩意儿，可不容易。我今天在雪狐部落，已经领教了那些长老的固执。”
“困难是必然的。”阿力克看向远方部落的火光，“但这正是安平想看到的。他们想看我们如何运用在安平学到的知识和手段，去处理这些‘内部阻力’。我们克服的困难越大，在他们眼中的价值就越高。”
“价值越高，就能接触到越多的信息。”拓拔弘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关于他们真正的目标……河西走廊？安西？还是别的什么？”
“对！”阿力克用力点头，“只有知道了他们的真实目的，我们才能判断，是该顺水推舟，借他们的力量壮大我们自己和部落，还是……找到机会，反过来利用他们的计划。”他想起了萨仁曾经提到的“第三条路”——在刀刃上跳舞的路。
萨仁看着阿力克眼中闪烁的野心和急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这个‘立神像’的任务，既是考验，也是机会。一个让我们深入安平布局，并尝试从中渔利的机会。”
“但我们必须合作。”阿力克强调，“至少在现阶段，我们需要共享信息，互相支持。安平乐于看到我们内斗，但如果我们各自为战，很可能谁也无法完成任务，最终一起被淘汰。”
“合作可以。”萨仁点头，“信息共享，策略协同。但各自部落内部的事情，还需各自处理。毕竟，每个部落的情况不同，我们的‘优势’和‘阻力’也不同。”
拓拔弘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对他来说，行动比言语更有力。
“好。”阿力克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但另一块更沉重的石头又压了上来，“那么，第一步，就是说服各自部落的决策层，拿到那个该死的‘许可’。这恐怕会是一场硬仗。”
“硬仗也要打。”萨仁的目光锐利起来，“为了活下去，为了知道真相，为了……不白白当这一次棋子。”
夜风渐冷，吹动着三人的衣角。他们站在黑暗中，如同三颗被投向未知棋局的石子，前路迷茫，危机四伏。但一种由共同目标和共同威胁催生出的脆弱联盟，已然在他们之间形成。
他们将带着各自的心思，以“完成安平任务”为名，开始一场危险的探寻之旅。
他们急于证明自己，渴望揭开“烟雾弹”背后的真相，却不知道，他们越是积极地推动“立神像”，就越是完美地踏入了安平为他们，也为整个西凉，精心设计的真正陷阱。
远方，安平县的方向，灯火璀璨，如同俯瞰草原的冰冷眼眸。
而在西凉的夜空下，归来的“火种”们，正准备点燃一场他们自己也无法预料结局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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