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协同中心内,柔和的蓝白色光带在地板与天花板间无声流淌,映照着一排排半包围式的工作台。
空气中弥漫着恒定的、带着丝丝凉意的清新气味,那是精密设备运行与空气循环系统共同作用的结果。
阿力克坐在属于他的工位前,指尖在虚拟光屏上快速滑动,处理着关于安平县东区能源网格的实时波动数据。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几乎成了本能,但他的思绪却早已飘离了这些枯燥的数字和图表。
顾承安通过“智核”系统进行的那场“评估谈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
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那关于西凉“未来秩序”的探问,以及他无意中瞥见的“燕字头”特殊通行记录和角落里“特殊联络室”的异动,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方向:安平县的目光,早已越过了高墙,投向了墙外那片广袤而混乱的草原。而他们这些西凉质子,正是这宏大棋局中,被精心挑选和打磨的棋子。
这种认知带来的并非荣耀感,而是深入骨髓的寒意。尤其是巴图的“重新评估”事件,更是给这寒意加上了一层血色。
巴图,那个曾经粗豪爽朗、力能搏熊的汉子,最终的结局无人知晓。他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恐慌涟漪后,便彻底沉寂,仿佛从未存在过。
官方的解释是“因无法适应安平发展节奏,已转入‘适应性再培训中心’”,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冰冷高效的安平体系,对“无用”或“异类”进行清除的委婉说法。
巴图的消失,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个质子心头。原本就存在的隔阂与猜忌,迅速演变成了更加深沉的恐惧和麻木。走廊里,曾经还能听到的低声抱怨或故作轻松的玩笑,如今已荡然无存。
质子们擦肩而过,眼神躲闪,脚步匆匆,仿佛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又唯恐被他人窥见。公共活动区彻底变得门可罗雀,连基础体能训练场上,也只剩下机械的动作和沉重的呼吸声。
“灵犀”系统的积分排名,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更新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落后者人人自危,领先者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步上巴图的后尘。
阿力克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曾经与他同属银狼部落、一同来到安平的几个随从和低阶质子,如今见到他时,眼神里除了敬畏,更多了一丝疏离和恐惧。
他是“进阶者”,是“高塔”区域的住户,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被划归到了“另一边”。
这种无形的孤立,让他倍感压抑。他怀念草原上纵马驰骋的自由,怀念篝火旁大口吃肉、大声说笑的夜晚,那些简单粗粝的快乐,在安平县这精密、高效、却也冰冷无情的秩序下,显得如此遥远而奢侈。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新的震荡再次袭来,比巴图事件更加迅猛,也更加残酷。
没有任何预警,一天清晨,当质子苑的生物钟模拟系统刚刚切换到“日间模式”时,数队身着深灰色、带有特殊标识的安平“秩序维护小组”人员,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几个特定的楼层。
他们行动迅速,配合默契,目标明确。房门被强制解锁,几名被认为与巴图之前的“秘密联络”有关、或者在近期评估中表现出“不稳定倾向”的质子,在睡梦中或惊愕中被直接带走。
没有解释,没有审问,只有冰冷的命令和不容反抗的强制执行。阿力克恰好因为需要去低层区取回一件遗落的训练器材,远远地目睹了其中一幕。
两名秩序维护人员架着一个来自沙狐部落的年轻质子,那年轻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其中一人用带着电磁脉冲手套的手轻轻一按脖颈,立刻浑身瘫软,被拖拽着消失在走廊尽头。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安静得可怕,周围的其他质子都紧闭房门,连窗帘都不敢拉开。
阿力克站在阴影里,手脚冰凉。他认得那个沙狐部落的年轻人,性格有些冲动,但人并不坏,只是私下里抱怨过几次安平的严苛训练。就因为这个?还是因为他曾和巴图在公共区域多聊了几句?安平县的“红线”,到底划在哪里?这种不确定性,比明确的惩罚更让人恐惧。
这次“清理”行动,如同一场无声的清洗,带走了近十名质子。他们的名字从“灵犀”系统的名单中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质子苑内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恐惧不再是暗流,而是变成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这种高压之下,阿力克更加迫切地需要找到同盟,或者至少,是能够交换信息、共同分析局势的人。他想到了萨仁。那个来自白狼部落的少女,冷静得异乎寻常,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他找到一个机会,在数据协同中心短暂的休息时间,利用系统维护的几分钟间隙,在一个监控相对薄弱的茶水间角落,与同样来接水的萨仁相遇。
“他们又带走了一些人。”阿力克低声说,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
萨仁接过一杯饮料,动作优雅,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清理杂音,是任何高效系统运行的必要步骤。”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冷嘲,“尤其是在……准备演奏‘新乐章’之前。”
“新乐章?”阿力克捕捉到了她话中的隐喻,“你知道些什么?”
萨仁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我不知道‘具体’的乐谱是什么,但我能听到调音的声音,能感觉到指挥棒抬起前的寂静。”
她顿了顿,补充道,“巴图和那些被带走的人,他们的‘不和谐音’太明显了,必须被剔除,以免干扰接下来的‘演出’。”
“演出……”阿力克咀嚼着这个词,“为谁演出?给西凉?还是给……燕山盟?”他试探着抛出了那个名字。
萨仁端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观众不止一方,阿力克。舞台很大,灯光很亮,但幕后的交易,才是决定剧情走向的关键。”她没有直接回答,却等于默认了阿力克猜测的方向。
“我们试图找过那些被‘重新评估’的人,”阿力克压低声音,“通过一些……非官方的渠道,想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但所有线索都断了。‘灵犀’系统里关于他们的记录被彻底封锁,连一些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低级工作人员,似乎也接受了‘特别提醒’。”
萨仁微微点头:“意料之中。安平县对信息的控制,超乎我们的想象。他们不会留下任何可能引起麻烦的痕迹。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最好的结果,是被送到某个我们不知道的、与世隔绝的地方,进行所谓的‘资源化再利用’。”她的话语冰冷,却带着一种残酷的真实。
“那我们……”阿力克感到一阵无力。
“我们需要更有价值的信息。”萨仁打断他,“关于安平县对西凉的具体计划,关于他们与燕山盟接触的真实内容,关于顾承安……或者说,他背后那个‘智核’系统的真正目的。只有掌握了这些,我们才能判断,是该顺应潮流,还是逆流而上,亦或是……找到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
“在刀刃上跳舞的路。”萨仁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利用他们的计划,达成我们自己的目的。但这需要极高的技巧,和……运气。”
就在他们短暂交流之际,茶水间的提示灯闪烁了一下,预示着系统维护即将结束。
“小心行事,阿力克。”萨仁最后看了他一眼,“我们现在是‘有用’的棋子,暂时安全。但棋子的价值,在于它的可控性。不要让他们觉得你‘失控’。”说完,她转身离开了茶水间。
阿力克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萨仁的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隐晦的结盟邀请。他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她似乎早已洞悉了安平的意图,并且在暗中进行着自己的布局。
几天后,顾承安的“阳谋”,或者说,安平县为他们这些“进阶”质子规划的“未来”,终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正式揭晓。
他们被召集到一个安保级别更高的全息会议室。
白槿,那位干练的少女,站在讲台上,表情严肃。
在她身后,巨大的全息屏幕亮起,呈现出复杂的战略态势图和发展规划模型。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暗示和试探,而是清晰、具体、甚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恩赐”口吻的计划宣告。
“各位,”白槿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回荡在室内,“经过系统评估和慎重考量,安平决定,赋予你们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成为引领西凉走向新时代的‘火种’。”
屏幕上,西凉各个部落的势力范围图被放大,各种资源点、人口密度、传统势力分布被精确标注。随后,代表着安平模式的蓝色箭头和数据流开始覆盖其上,演示着如何进行“优化整合”。
“西凉,拥有广袤的土地和勤劳的人民,却长期陷于分裂、内耗和落后的生产方式中,无法发挥其应有的潜力。”
白槿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惋惜,“安平县,掌握着先进的技术、高效的管理模式和强大的资源调配能力。我们愿意,也有能力,帮助西凉摆脱困境,融入更广阔、更先进的文明体系。”
计划的核心内容,与阿力克和萨仁之前的猜测大致吻合:挑选像阿力克、萨仁、拓拔弘等表现优异、对安平模式有深刻理解的质子,经过最后阶段的“专项赋能培训”后,分批遣返回各自的部落或指定区域。
这些返回的“种子”,将利用他们在安平所学,借助安平提供的技术、资金和信息支持,在部落内部推动一系列改革。
包括:建立基于数据化管理的新型治理结构,推广高效农业和资源开采技术,逐步取代旧有的部落贵族权力体系,建立直属于安平的效忠体系。
该计划将与安平县对“燕山盟”的秘密援助相配合。安平将通过燕山盟,在西凉外围制造压力,牵制那些不愿接受“革新”的顽固部落势力,为内部“种子”的渗透和发展创造有利条件。
最终目标是逐步瓦解西凉现有的松散部落联盟,建立一个统一、高效、且完全纳入安平影响范围的新西凉。
屏幕上展示着诱人的前景:整洁的定居点取代了散乱的帐篷,自动化农场取代了靠天吃饭的牧场,高效的能源网络覆盖草原,孩子们在窗明几净的“新式学堂”里学习安平文字和科技……
“你们,将是这场伟大变革的领导者和建设者。”
白槿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质子,“你们将获得安平县全方位的支持,拥有调动资源、推行新政的权力。你们的部落,你们的族人,将率先享受到进步带来的福祉。你们的名字,将被铭刻在新西凉的历史上。”
这番话语极具煽动性。阿力克看到身边一些质子眼中已经燃起了兴奋和野心的火焰。对于这些在草原上可能永远无法触及权力核心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一步登天、改变命运的绝佳机会。成为安平的代理人,掌握远超部落首领的资源和力量,这诱惑太大了。
但阿力克的心,却如同被投入冰水。他看到了那些美好蓝图背后隐藏的代价:西凉传统的彻底消亡,部落自主权的完全丧失,族人思想和生活的全面同化……这真的是西凉想要的“未来”吗?这所谓的“福祉”,是否只是披着糖衣的枷锁?安平,如同一个精于算计的商人,用看似慷慨的馈赠,索取的却是西凉的灵魂。
他注意到,秃鹫部落的拓拔弘,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青年,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把从未离身的、造型古朴的骨匕。而萨仁,则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当然,”白槿的语气 发生变化,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机遇总是伴随着挑战。推行革新,必然会遇到阻力,甚至需要打破一些旧有的坛坛罐罐。我们希望各位能够以大局为重,坚定信念,排除万难。安平,只会支持那些真正理解并忠诚于‘新秩序’的合作者。”
潜台词很明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会议结束了。质子们被要求在三天内,就是否接受这项“光荣任务”,向“智核”系统提交“意向确认”。
巨大的诱惑和无形的胁迫,如同两座大山,压在了阿力克的心头。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灯火璀璨、秩序井然的安平县。这座“天降之城”,强大、高效、充满未来感,却也像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牢笼。
接受任务?他将获得力量,有机会改变银狼部落贫瘠落后的现状,甚至可能在新的权力结构中占据高位。但代价是成为安平的工具,将自己的部落,乃至整个西凉,带上一条不可逆转的、被掌控的道路。他将如何面对那些依旧信奉草原法则的族人?如何面对祖先的英灵?
拒绝任务?他或许能守住内心的底线,但结果几乎可以预见。他会被判定为“非合作性个体”,失去利用价值,最好的下场也是被边缘化,甚至可能步上巴图等人的后尘。而银狼部落,也可能因为他的“不识时务”,在未来的西凉格局重塑中,被彻底牺牲。
风暴,已在酝酿。安平县的计划已经启动,西凉的命运走到了十字路口。而他,阿力克,以及萨仁、拓拔弘这些被选中的“种子”,就站在这风暴的中心。
他需要做出选择。一个关乎他自己、他的部落,乃至整个西凉未来的选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块刻有银狼图腾的兽骨护符,是离开部落时,老祭司亲手交给他的。护符温热,仿佛带着草原阳光的余温,也带着族人的期盼和嘱托。
这温度,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些。他知道,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都不能忘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玻璃,望向遥远的西方,那是家的方向。夜色深沉,暗流汹涌,风暴,就在眼前。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做出那个最终的决定。
或许,萨仁所说的“第三条路”,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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