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是下午,但日头依旧炽热,可担水巷这小院里,却冷得像冰窖。
浓稠的血腥味死死扒在空气里,混着尘土和死亡的气息,直往人鼻孔里钻。
院墙根下,四具西夏高手的尸身歪斜着,死状狰狞。
土墙上泼开大片暗红,黏稠的血浆已经开始干涸,呈现出暗红色,吸引了无数苍蝇前来。
厢房里,史进仰面躺在硬板床上,脸色灰败得如同蒙了层死灰,嘴唇干裂泛紫,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破风箱在拉扯,嘶哑得令人心惊。
汗水浸透了他散乱的黑发,黏在惨白的额角,再无半分方才徒手格杀四名西夏高手的凶悍。
扈三娘坐在床边矮凳上,紧紧握着史进那只冰冷的手。
她的手同样冰凉,却固执地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清丽却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史进的手背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那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的微微耸动。
“少爷……”杜鹃跪在床脚,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声音嘶哑破碎,“三娘子,少爷他究竟是怎么了?”
“不知道!”扈三娘摇头,她不擅长医术,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他突然就倒了!跟抽了魂似的!”
折彦秀那双水蓝色的眸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她咬着下唇,纤白的手指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绷得发白。她不敢眨眼,生怕一个呼吸的错漏,床上那人微弱的气息就此断绝。
折彦质站在妹妹身侧,一手轻轻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上,脸色凝重如铁,目光沉沉地锁在史进身上,另一只手紧握着腰间的雁翎刀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他沉声道:“或是力竭虚脱!”
战场上不乏这类例子,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一些生龙活虎的战士瞬间成了瘟鸡,个别人甚至就此脱力而亡!
刚才史进生猛如神魔,当是体力严重透支了。
石秀则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窄的厢房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又急促。他身上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渗出的血渍在粗布短打上洇开暗红的印记。
他时不时停下,看一眼床上生死不知的兄弟,又看一眼门外那片狼藉血腥的院子,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底是烧红的愤怒和深深的自责。
他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簌簌落下。
都是那四个西夏杂碎和高俅那阉狗......
他眼睛扫向角落,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
他“腾”地冲出房门,几步冲到院角先前高俅瘫倒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小滩半干涸的暗红血迹。
人,没了!
他目光如电,飞快扫过整个狼藉的院落,心直往下沉。
“五妹!”石秀失声吼道,声音带着破音。
李五妹也不见了!
折家兄妹被他惊动,持刀随了出来。
看见那处空地,也是脸色大变。
“那狗贼跑了?”折彦质厉喝。
石秀摇头,“怕是被人救走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众人心中一凛,石秀和折彦质对望一眼,当即抄起武器!
“二哥!二哥!”李四带着七八个半大少年冲进院门,个个跑得满头大汗。
可一进院子,浓烈的血腥味和那几具恐怖的尸体瞬间撞入眼帘,这群平日里在街面上混得油滑的少年们,脸色“唰”地全白了。
胆子小的,当场就弯腰干呕起来。
石秀见是他们,这才放下心。
李四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几步跨到石秀跟前,声音发颤:“二哥,怎么回事?”
石秀不答,急问道:“你们过来时看见五妹了吗?”
“五妹不在屋里吗?”李四困惑地问。
石秀心中一沉,五妹不会不声不响地自己离开!肯定是出了变故!
“五妹不见了,还有,上次邀月楼的那人就是高俅,五妹可能就在他手上!”
石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定是那没卵子的腌臜货!趁乱带走了五妹!狗东西!”
他胸口剧烈起伏,对着李四和一众被惊得说不出话的少年厉声喝道:“鸣笛!发动所有兄弟!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五妹和高俅给找出来!仔细搜!扫暗桩子!眼线都撒出去!”
“是!”李四血红着眼睛,狠狠一抹脸,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骨制笛哨,凑到嘴边,腮帮子一鼓,狠狠吹响!
凄厉尖锐、宛如濒死鸟鸣的哨音瞬间撕裂担水巷死寂的空气,远远传开。
不过几息功夫,同样的哨音此起彼伏,如同接力般在汴京城的各个角落隐隐响起,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兄妹情深,妹妹的突然失踪让李四心急如焚,再没了刚才的惊惧,只剩下狼崽子般的凶狠,“兄弟们,跟我走!逮住那姓高的,老子活剐了他!”
少年们轰然应诺,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杀气,旋风般冲出小院。
这时巷口又传来一阵急促的令人心惊的马蹄声!蹄铁敲击石板路,清脆急促,如同鼓点敲在人心上。
石秀冲出院门,就见一个老者骑着一匹黄骠马疾驰而来。
他眼尖,认出骑马的是周侗,又惊又喜,忙奔上前。
还不等他开口,周侗便厉声喝道:“史进是不是在里面!”
石秀不敢怠慢,忙点头大声道:“在,刚才脱力昏过去了。”
周侗不等马停稳,便如大鸟般腾身掠下,
把马缰绳扔给他,吩咐道:“你先叫辆车候着。”
石秀也不啰嗦,“好!”
转身去叫马车。
周侗踏进院门,目光如电般扫过院中尸横遍地的修罗景象,眼皮微微一跳,脚下却毫不停顿,人已如风般卷至厢房门口。
他眼神掠过床上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史进,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怒。
“师伯!”扈三娘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带着哭腔喊出声。
“怎么回事?”周侗的声音沉得如同压了铅块,两步跨到床前,三根手指已闪电般搭向史进腕脉。
扈三娘泪水涟涟,语无伦次:“他…他为了救我们,杀了那四个西夏人…然后就…就这样了…师伯,大郎他……”
周侗手指刚搭上史进腕脉,便感到一股怪力奔涌而至,居然把他的手指弹开!
周侗一惊,好霸道!
周侗一摆手,扈三娘止住了话。
他凝神静气,再度搭脉,那股力道却倏然不见,古怪!
他眉头不由地拧成了一个死结。
厢房里死寂一片,连杜鹃的抽泣都憋住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在周侗脸上,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一丝生机。
他指下的脉象混乱不堪,时而如游丝般微弱欲绝,时而又似野马狂奔般狂躁冲撞,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和深寒交替冲击着他的指尖。
周侗的眉头越拧越紧,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似乎都在微微抽动。
他搭脉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仿佛在寻找某种极脆弱又极凶险的东西。
每一次脉象的异常搏动,都让周侗的指下感受到一股微弱却极其霸道的排斥之力,仿佛沉睡的火山在躁动。
他另一只手迅速探向史进胸口几处大穴,指尖所触,肌肤下的筋肉竟传来一种怪异的、仿佛被烈火燎过又瞬间冰封的僵直感。
周侗心中暗惊。
“逆冲玄关,强提本源!这混账小子,不要命了吗!杜鹃,倒碗水给我!”
周侗骂了一句,转头吩咐杜鹃。
杜鹃忙起身倒了碗水。
周侗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玉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浓郁奇特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血腥。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三粒龙眼核大小、色泽暗红的药丸,递向扈三娘。
“喂他服下,先护住心脉。”
扈三娘忙接过药丸,折彦秀上前帮忙扶起史进。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撬开史进紧咬的牙关,将药丸送入他口中,又用温水一点点润下。
折彦质低声问道:“老宗师,史兄弟他......”
“经脉破损,脏腑重创,真气反噬……前所未见之险。能否熬过,全看他的造化和……那股子邪门的劲头了。”
周侗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言的凝重,他目光复杂地落在史进昏迷的脸上,那句“邪门”里,似乎藏着更深的意味。
这话如同冰水,兜头浇在众人心上。
周侗扭头看向扈三娘,“速去找你师父,让她去我那边......”
话未说完突然扭头看向门外。
众人一惊,齐齐望去。
只见院门口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两人,当先是一位中年女道。她身着素净的月白道袍,头戴同色道冠,容颜清雅,气质出尘,一双眸子澄澈平静,仿佛能洞穿世间万象。
她身侧跟着一位面蒙薄纱的女子,肤色莹白如玉,只是眉目间带着几分憔悴。一袭素白罗衫,外罩一件天青色薄纱半臂,腰间束着金丝绦带。
“周师兄,”女道开口,声音清冷如幽谷寒泉。
“师父!”扈三娘惊道,忙站起身。
来人正是扈三娘的师父玉真道长和赵玉嬛。
两人身形极快,转眼已至厢房门外。
“玉清师妹?”周侗见到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怎会在此?我正想让三娘前去唤你!”
被称作玉清的女道微微颔首:“感应到城中气机剧变,暴烈如焚天煮海,又夹杂我门中‘龙虎交征’的异象,放心不下,便来看看。”
赵玉嬛看见躺在床上的史进,宛如被定身术钉在原地,身子颤抖,怎么就这不到半天的功夫,他就成了这般模样。
玉清道长目光转向床上的史进,秀眉微蹙,“怎么会是小六?”
她进京后,曾经探访过周侗,知道史进是周侗新收的徒弟。
“唉!我也感到奇怪,你来看看!”
周侗让开身子,玉清道长走到床前,并未如周侗那般把脉,只是静静凝视着史进气若游丝的面容。
她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内里那混乱狂暴的能量漩涡。厢房内再次陷入死寂,连周侗都屏住了呼吸。
须臾,她缓缓抬起宛如玉石雕成的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毫光。
她动作极轻极缓,指尖悬停在史进印堂穴上方寸许,并未真正触及。
就在那点青光出现的刹那,异变陡生!
史进灰败的脸上,皮肤之下,竟有几缕极其微弱的暗金色丝线一闪而逝!
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扰,一股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暴戾气息溢出!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女道指尖的青色毫光猛地一颤,如同遇见旋涡,竟被那暗金气息瞬间吸引,直接流进史进体内。
玉清道长的指尖不受控的点在史进印堂穴!
玉真只感到体内丹田真元跳动,顺着指尖向史进体内涌去,同时一股火热气流沿指尖蜿蜒而上,侵入她的体内!
她一惊之下,真力鼓荡,才弹开那份吸力收手。
她古井无波的面容上,闪过一抹嫣红,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
“师妹!”周侗发现了她的异样,声音带着一丝询问。
玉真闭目不语,半晌才轻嘘了口气,低声道:“好霸道的真元!”
周侗点头道:“我刚才给他搭脉,险些握不住他的手,这种强横的真元还是我生平仅见!”
玉真点了点头,刚才虽只是短短一触,但那侵入她体内的火热的真元便宛如金丝,既韧又强,极难化解,她用本命真元包裹,运行了一个周天才消融。
而最让她惊诧的是,她虽然被吸走了部分真元,但在炼化那缕金丝后,竟然感到自己的真元竟然有了一丝凝练,虽然微乎其微,这种感觉极为玄妙,但她确实感觉到了!
这让她心头巨震,要知道像到了她和周侗这番境界,已经到了一个瓶颈,真元的凝练被压缩到了一个极限值,即便一丝也是极为困难,那就是水磨功夫,需要成年累月的打磨!
可刚才,才只是和史进短短的一接触,她运行一周天的效果,居然就相当于她打坐一个月!
即便以她古井不波的心境,也是泛起波澜,这哪是垂死的少年,这分明是唐僧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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