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老戏园“春满堂”,门脸儿早褪了漆,檐角铜铃锈成黑疙瘩。戏班班主周鹤年蹲在后台,用破布擦着那身墨绿戏衣——袖口金线绣的“忠”字,针脚都开了花;后襟缀着的翡翠片,缺了半块,据说是前代名伶柳鹤年为护戏服,被地痞扯掉的。
“师父,东家又催了。”小徒弟阿平掀开门帘,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帖子,“明儿是城隍庙会,说好了唱《义侠记》,可……可咱们连个像样的角儿都没有。”
周鹤年摸了摸戏衣,布料硬得硌手。这是他师父传下来的,说是柳鹤年最后一次登台时穿的。那年柳鹤年演《义侠记》,演到“劫富济贫”那折,台上真飞进来只受伤的雀儿,他竟真的纵身去接,摔断了腿,从此退了戏台。戏衣便收在樟木箱里,再没动过。
“明儿让阿川上。”周鹤年突然开口。
阿平吓了一跳:“师父,阿川才十四岁,连水袖都甩不直!”
“就他。”周鹤年从箱底摸出个红布包,抖开是把旧银簪,“这是柳先生当年用的,插在帽上,戏魂就附上了。”
阿川缩在后台角落,正啃冷馒头。他本是街头要饭的,半月前被周鹤年捡回来,说是“戏班要绝了,总得有个能喘气的”。此刻听师父点名,手一哆嗦,馒头掉在地上。
第二日城隍庙会,老戏园挤得水泄不通。阿川扮的“铁面侠”上台时,戏衣突然发烫,像有人往他骨头里塞了团火。他踩着高跷,水袖甩得生风,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唱词,竟像从心里涌出来的——“说什么侠之大者,不过是人间一痴儿!”
台下喝彩声炸了锅。阿川却觉头晕,眼前忽明忽暗。恍惚间,他看见个穿墨绿戏服的身影站在后台,冲他笑:“小友,这戏,该我来唱。”
散场后,阿川回到后台,发现自己坐在柳鹤年的旧藤椅上,手里攥着半块翡翠。戏班的账本摊在桌上,他竟看懂了那些歪扭的数字——上个月欠米行的十五吊,前月买头面的八两……
“阿川?”周鹤年在门口喊,“该卸妆了。”
阿川摸着脸,脂粉黏在手上,黏糊糊的。他忽然想起柳鹤年的故事——那年在茶棚,他听老人们说,柳鹤年最后一次演出,演到“侠女殉情”时,真把头上的珠钗扎进了喉咙。血溅在戏衣上,洗都洗不掉,倒成了朵红牡丹。
从那以后,阿川变了。他不再偷懒,天不亮就去河边吊嗓;别人练水袖三遍,他练三十遍,腕子肿得像发面馒头。可怪事也跟着来了:他开始在梦里说胡话,一会儿喊“那恶霸欠我三吊钱”,一会儿喊“那姑娘的肚兜是靛青色的”。
最奇的是,他能“看见”戏衣里的东西。夜里收拾戏箱,他分明看见墨绿布料里浮着淡青色的影子——是个穿戏服的少年,正往袖里塞金叶子;转天,米行老板就送来了米,说“前儿梦到个穿绿戏服的小爷,说戏班该结粮了”。
“阿川,你这是……”周鹤年欲言又止。
阿川攥紧戏衣:“师父,我也想演《义侠记》,我要演得比柳先生还好!”
周鹤年长叹一声,从樟木箱最底层摸出个铁盒。打开来,是叠泛黄的信笺,最上面那张写着:“鹤年吾兄,见字如晤。前日听闻贵班新置戏衣,特奉上翡翠半块,以续前缘。弟近日得遇奇人,言此衣乃前朝侠女遗物,其魂附于衣,待有缘人承其志……”
“这是柳先生给师父的信。”周鹤年指腹摩挲着信纸,“他说,这戏衣不是宝贝,是枷锁。每任穿它的人,都会被前人的执念缠住,演着演着,就成了戏里人。”
阿川的手一抖,戏衣“啪”地掉在地上。他这才发现,戏衣的金线绣的哪是“忠”字?分明是“执”字,笔画里浸着暗红的血。
“明儿还有场《义侠记》。”周鹤年转身要走,“你……自己看着办吧。”
夜里,阿川抱着戏衣坐在后台。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戏衣上的翡翠片闪着幽光。他忽然听见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小友,跟我走吧,去寻那恶霸,去护那姑娘……”
“不!”阿川大喊,“我是阿川,不是什么侠客!”
戏衣突然剧烈颤抖,金线“刺啦”一声裂开道缝。阿川看见,裂缝里渗出的不是线头,是半透明的丝——像人的魂。
“你困了我多少年了?”那声音轻得像叹息,“柳鹤年困了三十年,他师父困了二十年,如今轮到你了?”
阿川后退两步,撞翻了烛台。火苗窜上戏衣,金线遇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响。他看见无数影子从火里飘出来:穿戏服的少年、梳双鬟的姑娘、扛锄头的老汉……都是戏里人。
“原来你们都被困在这儿。”阿川突然笑了,“我偏不陪你们玩。”
他抓起戏衣扔进火里。火焰舔着墨绿的布料,焦黑卷曲,露出底下绣着的“破”字——原来“忠”“执”都是表象,最底下是“破”。
火光中,那些影子突然轻盈起来,像蝴蝶般飞向窗外。阿川望着最后一缕烟,忽然觉得心里轻快极了,像卸下了块磨盘大的石头。
第二日,老戏园贴出新的海报:“春满堂新腔《破执记》,阿川主演。”
台上,阿川穿着普通的青衫,没有水袖,没有珠钗。他唱的是自己的故事:“我本是街头一乞儿,幸得师父收留恩。戏衣本是困心锁,烧了它,方见日月新……”
台下掌声雷动。周鹤年抹着眼泪,看见戏箱里不知何时多了株野草——是从戏衣的灰烬里钻出来的,嫩绿的茎上,开着朵小红花。
后来,扬州城的人都说,春满堂的戏有了新魂。那魂儿不在戏衣里,在阿川的嗓子眼儿里,在每个听戏的人心里。
而那身墨绿戏衣,早成了灰。有人说看见过它的影子,在月光下的老戏园里飘,可谁也没抓住过。只知道,打那以后,春满堂的戏班再没闹过“戏魂附体”的怪事——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魂,从来不在戏衣上,在每个认真唱戏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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