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令宁心惊,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黑暗中,她听觉更为灵敏,只闻他脚步声沉稳,带着一丝丝急切,和小心翼翼走来,可身上环佩叮当。
今日大庆殿万人朝会,他应该穿着方心曲领的大袖朝服,头上是蝉纱五梁进贤冠,装扮应十分隆重,即便轻手轻脚走路,也难免发出一些声响。
他在半蹲而下时,厚重的礼服弯曲堆叠,发出“綷縩”声响,软玉环佩触地时,亦发出浅浅清鸣。
潘令宁便知他已到床前,愈加不敢动。
许是屋内过于安静,而经夜燃烧的炭火也不再发出声响,她可微弱察觉到他的气息。
而后,她忽然感觉到额头覆上一只修长的手掌。掌心温暖,指尖带着一丝从室外走来的冰冷。
他似乎也察觉指尖的凉意,轻轻弹开,又小心翼翼地覆上,这一次便唯有温热的掌心,而不再触及指尖。
“没发烧,为何有汗意?”他呢喃。
潘令宁全身绷紧几近藏不住,而后,又听闻他轻轻笑了声。
便是这一声宠溺的笑,让她一度怀疑自己已然暴露?
“睡吧,今日正旦,有许多热闹游耍之处,我午后回来!”他吩咐了一声,便离去了。
便是这一声温柔的吩咐,让她确信,她装睡不成,已然露馅了。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可是,他何以对她如此亲昵?
崔题走后,潘令宁立即“咕噜”爬坐而起,酒意散了一大半。
张嫂闻声走进来:“娘子,您醒了?”
潘令宁略微迟疑,仍是开口:“我昨夜……喝醉了,可有失态?”
张嫂笑道:“娘子昨夜睡得安稳,且郎君亲自照看您睡下之后才离开的,娘子安然无梦,未尝失礼!”
潘令宁搭在床沿的指尖拢握,再一次懊恼地闭眼。
“郎君仔细叮嘱着要好好照看娘子,我去给娘子端来醒酒汤,也恭喜娘子!”
“喜?喜从何来?”
潘令宁陡然反问,激得张嫂一愣,敛住笑意,怯生生地看着她。
潘令宁才察觉失言,又缓和了音调说道:“抱……抱歉,张嫂,你去给我端来醒酒吧!”
“诶!”张嫂应声去了。
又很快端来醒酒汤,看着潘令宁服下,又询问她可有头疼腹痛,是否需要请郎中,潘令宁皆摇头。
张嫂看她倚靠床头而坐,眼神放空,神情似乎缓和了许多,便小心地劝:“老妇之所道喜,是因为从未见过我家郎君对哪一位小娘子如此呵护上心,可见娘子是他的心上人。我家郎君人中龙凤,只是几年前颇受坎坷,以至婚事磋磨,娘子明理识大体,与我家郎君般配,若的您做女主人,也是我等从仆的福分!……若言错,还请娘子勿怪……”
潘令宁略微垂眸,而后叹息,看着她道:“张嫂,你跟随你家主翁多少年了?”
“约莫二十几年了,奴原本是崔府上的旧人,郎君开了府,饮食不惯,才来这边伺候。”
潘令宁点头:“难怪,我见你言语间舐犊,等同为己孙儿?”
张嫂朴实一笑:“崔府家风良好,郎君虽出身矜贵,却无架子,待我等老仆,也有几分尊敬呢,故而老妇才视郎君为儿孙。”
“可是,他平日里有些高傲?”潘令宁狐疑地眨眨眼。
张嫂忙解释:“小娘子错怪了,郎君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尤其是对于越是上心之人,越是容易言辞锋锐,缘自心焦罢了!”
潘令宁沉默。
“若他有口舌得罪娘子的地方,定然全非本意,还请娘子海涵!”
未曾想,人人口中的“佞臣”,她眼中倨傲刻薄的人,居然得到从仆发自肺腑地夸奖。
许是张嫂一番宽慰,和他昨夜的辩白,竟让她耿耿于怀的“银瓶娇花”不再如尖刺蔓延,狠狠扎伤心头。
她反而对这根刺有些和解了,更何况,她亦曾有狂言偏眼看待他之时,的确“两清”了!
“郎君对娘子十分地上心,只是,他性情如此,讷于表达,娘子若有心,我家郎君亦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张嫂似月老,恳辞再劝,因为她从未见郎君对哪家娘子如此主动,且关怀备至,可见是情到浓时已难以自禁。
潘令宁低下头,不敢回应。
她亦察觉到崔题已不再掩饰情意,可是她却不似他勇敢,大抵也因为,她仍是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何种心意,不敢贸然回应。
况且今日之后,他们可还有以后?
潘令宁思及至此,忽然询问:“张嫂……好意心领!现今是什么时辰?”
“应已过了五更天,城门已经开启,外头热闹得紧。今日宫里有大朝会,宿居京城各州郡朝官、前来拜贺的使节,乃至京师各坊间的里正耆老,都要入宫朝觐呢!”
潘令宁忽然掀开被褥下床,往屏风后换衣去。
“娘子可要出门?如今全京城百姓皆往南长街拥去,祈盼着大朝会结束,百官洞出,可分发一些天子的赏赉,路上人挤人,寸步难行。郎君交代了,他午时便回,届时可带娘子出去游耍!”
潘令宁一边换衣一边含糊道:“我不去游耍,张嫂且宽心,我自会给崔相公留书一封!”
“娘子去哪儿?”
“再过几个时辰,你自会知晓!”
潘令宁说罢,背上塞满诉状的褡裢,本来想给崔题留书信,可提笔却头脑空白,笔尖触及白纸晕了墨,却实乃倾诉,难以下笔。
思虑片刻,她最终只留了几个字:“曾经多有误解,万分抱歉!望珍重!”而后她便毅然决然走了出去。
天色依旧沉郁如墨,然而家家户户廊檐高挂灯笼,将长街照得透亮。
城中主道之上,人潮已如开了闸的春江,喧闹着、推挤着,朝南长街方向奔涌。其间更夹杂着牛辎香车的贵人,以及朝服威严,骑马前行的官员,蜿蜒浩荡向宫阙驶去。
这等万国来朝、冠盖云集的盛景,一岁不过一两回。不仅引动八方商旅争相瞻顾,便是一辈子长在京城的百姓,挤在人墙后踮脚张望。
然而,行进中的朝官队列里,气氛却远不似表面光鲜。
几位并辔而行的官员,面容沉郁,正低声交谈:“北契使者再次发难,增币之请不允,婢女失踪案不结,则……拒入大庆殿朝觐,连晚间宫宴也扬言缺席!”
“如此要挟邦交,置我大梁国体于何地?”另一官员亦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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