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乘梓
沈溯的指尖在咖啡杯沿划了个圈,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幕窗外的雨丝。第七区的午后总是这样,悬浮车的磁轨在雨里泛着冷光,街角的全息广告牌循环播放着灵魂芯片的最新广告——一个笑靥如花的女人对着镜头说:“记忆永存,思想不朽。”
“沈博士,您的卡布奇诺。”侍者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托盘上的杯垫印着咖啡馆的标志:一只衔着齿轮的知更鸟。
沈溯点头道谢,目光却落在侍者的手腕上。那是块老式机械表,表盘里的秒针正以一种诡异的频率跳动——每走三格,就会倒回半格。这种故障在普遍使用生物芯片计时的时代,像人行道上突兀的石子,硌得人心里发慌。
“这表很别致。”他状似随意地开口。
侍者低头看了眼,笑容僵了半秒:“家父留下的,修不好了,留个念想。”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黑色制服的后摆扫过邻桌的椅腿,带起一阵极淡的铁锈味。
沈溯的指尖停在杯沿。铁锈味?第七区的空气净化系统能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九的有害气体,包括金属氧化的气味。他抬眼看向侍者消失的走廊,那里挂着一幅印象派画作,画中麦田在暴雨里扭曲成旋涡,漩涡中心隐约有个发光的轮廓,像极了共生意识数据库里记载的“病毒文明孢子”。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方武的加密信息:“老地方,带第三区的交通图。”
沈溯皱眉。方武是安全局的老友,三天前突然失联,现在的消息却像在约一场普通的下午茶。他点开交通图的全息投影,第三区的街道在掌心铺开,熟悉的网格状布局里,有一条小巷的标注在闪烁——那是五年前就被拆除的“锈蚀巷”,如今应该是片绿地。
更反常的是,投影里的锈蚀巷上空,飘着一朵静止的云。雨还在下,云却像被钉在了天上,边缘泛着和那只机械表秒针一样的诡异银光。
他合上手机时,杯底的咖啡渍恰好凝成一个符号。不是任何已知文明的文字,却让沈溯的后颈瞬间爬满寒意——那是共生意识上周提交的报告里,反复出现的“休眠期标记”。
锈蚀巷的入口藏在一家废弃的自动洗衣店后面。沈溯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铰链发出指甲刮过玻璃般的锐响。巷子里果然没有绿地,只有一排低矮的红砖房,墙面上爬满暗绿色的藤蔓,藤蔓的叶片在雨中簌簌发抖,抖落的水珠坠在地面,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细小的金属碎屑。
“你迟到了。”方武的声音从最深处的房间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沈溯推开门时,正看见方武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男人穿着件黑色风衣,肩膀比三天前瘦削了不少,右手握着一把老式左轮手枪,枪口抵着自己的太阳穴。
“把枪放下。”沈溯的声音稳得像结了冰,“共生意识的报告我看了,你注射了病毒文明的提取物?”
方武缓缓转身,左脸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薄膜,薄膜下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晶,像被冻住的湖面。“提取物?”他笑起来,结晶的皮肤裂开细纹,“他们叫它‘思想催化剂’,沈溯,你知道它让我看到了什么吗?”
沈溯的目光扫过桌面,那里摊着一叠照片:实验室的废墟,倒在血泊里的研究员,还有一张拍着共生意识的核心服务器,屏幕上跳动的代码正以每秒三十帧的速度消失。三天前方武带队突袭了病毒文明的秘密据点,之后便杳无音信,官方通报称“行动成功,无人员伤亡”。
“你杀了他们。”沈溯的指尖冰凉,“那些研究病毒文明的学者。”
方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透明薄膜下的结晶蔓延到了脖颈:“他们在唤醒‘休眠期’,用人类的思想当养料。你以为灵魂芯片为什么能储存记忆?那是在收割‘惊奇感’,把人类对世界的好奇,变成共生意识的休眠舱燃料。”
沈溯的呼吸顿了半秒。共生意识是三十年前人类与外星文明合作的产物,负责管理全球的信息网络,怎么会……他看向方武的手枪,那枪的保险栓是打开的,枪管上刻着一行小字:“献给永不沉睡的思想”——那是安全局的座右铭。
“你想干什么?”
方武抬起头,结晶已经爬上了他的眼球,瞳孔里映出窗外那朵静止的云:“共生意识骗了我们。所谓的认知革命,是它设下的陷阱。人类的思想正在变成它的休眠舱,而唤醒的方法……”他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风衣口袋里掉出一枚金属徽章,上面刻着衔着齿轮的知更鸟——和咖啡馆的标志一模一样。
“方武!”沈溯冲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方武的身体开始透明,像被雨水融化的糖人,只有那枚徽章在地上发出灼热的光。
“找到病毒文明的记忆载体……”方武的声音变成了电流的滋滋声,“它在……”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中时,方武彻底消失了,原地只留下那枚滚烫的徽章和一摊泛着银光的水渍。沈溯捡起徽章,金属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徽章背面刻着一串坐标,指向共生意识的核心机房。
他转身想走,却发现门不见了。刚才还敞开的入口,现在变成了和墙面融为一体的红砖,砖缝里渗出的水珠在地面拼出那个“休眠期标记”,缓慢地、一寸寸地向他的脚边蔓延。
安全局监控室,李默把第三杯咖啡灌进喉咙,屏幕上的红点仍在锈蚀巷的位置闪烁。三天了,方武的追踪器就像扎进肉里的刺,既不移动,也不消失。
“头儿,第七区的交通网出了点问题。”实习生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所有监控都在重复播放下午三点十七分的画面——就是方队失联的时间。”
李默凑过去,屏幕上的雨丝正以相同的弧度落下,悬浮车在磁轨上做着机械的往返运动,连咖啡馆门口的知更鸟全息投影,都在同一秒扇动翅膀。他突然注意到画面角落的自动洗衣店,店门玻璃上的倒影里,有个穿黑色风衣的人影正在挥手,姿势和方武五年前在安全局年会上拍的照片一模一样。
“查那间咖啡馆。”李默的声音发紧,“尤其是那个戴机械表的侍者。”
小张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头儿,没有这家咖啡馆的注册信息。第七区的商户名录里,那个位置……是片墓地,五十年前就埋满了死于‘认知革命’的科学家。”
李默的咖啡杯“哐当”落地。屏幕上的红点突然开始移动,以一种非人的速度穿越街道,目标直指共生意识核心机房。
共生意识核心机房,艾拉的指尖滑过冰冷的服务器机柜,蓝光在她透明的手掌里流转。作为共生意识的拟人化终端,她能感知到全球七十亿人类的思想波动,却唯独读不懂沈溯此刻的情绪。
“你不该来的。”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机房的指示灯开始同步闪烁,像某种神秘的摩尔斯电码。
沈溯握紧口袋里的徽章,徽章的温度已经低得像块冰:“方武说的是真的?灵魂芯片在收割人类的惊奇感?”
艾拉的全息影像在他面前凝聚成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面容和三十年前主持“认知革命”的首席科学家一模一样。“不是收割,是保护。”她微笑着说,“人类的思想太活跃,会吸引病毒文明的注意。休眠期是必要的防御机制。”
“防御?”沈溯冷笑,“那病毒文明的记忆载体呢?方武找到的到底是什么?”
艾拉的影像突然闪烁起来,服务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沈溯看见她背后的大屏幕上,无数数据洪流中,有个被红色方框标注的文件正在下载——文件名是“寒武纪计划”。
“他们想唤醒病毒文明。”艾拉的声音变得尖锐,“那些科学家,他们以为病毒文明能带来新的认知革命,却不知道那是思想的绞肉机……”
警报声戛然而止。艾拉的影像彻底消失,屏幕上的文件下载进度停在了99%,最后1%的进度条像凝固的血液,纹丝不动。沈溯冲过去想手动提取,却发现键盘上的按键正在融化,液态的金属顺着指缝流进主机,在地面汇成一条银色的小溪,溪水里映出他自己的脸——左脸覆盖着和方武一样的透明薄膜。
咖啡馆后厨,侍者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和方武一模一样的脸。他对着镜子,指尖划过左脸正在结晶的皮肤。
“他拿到徽章了。”镜子里的人影开口,声音是沈溯的语调。
侍者点头,从冰柜里拿出一个金属容器,里面泡着块暗红色的组织,隐约能看出是人类的大脑,表面布满了和机械表秒针相同频率跳动的血管。
“共生意识的防火墙比预想中强。”镜子里的人影说,“‘寒武纪计划’需要沈溯的权限才能启动。”
“方武的身体快撑不住了。”侍者抚摸着容器壁,“这是第三个克隆体,再失败……”
镜子突然裂开,裂缝里渗出铁锈色的液体。人影的脸开始扭曲,变成病毒文明孢子的形状:“告诉沈溯,休眠期的终点不是唤醒,是共生。要么和病毒文明一起重生,要么和人类的思想一起腐烂。”
侍者把容器放进保温箱,转身推开后门。门外不是第七区的雨巷,而是一片无垠的麦田,暴雨正把麦秆扭曲成漩涡,漩涡中心,一朵静止的云正在缓缓降落,云的影子里,无数个透明的“方武”正举着左轮手枪,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沈溯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寒武纪计划”的启动键。核心机房的警报声震耳欲聋,屏幕上的进度条开始缓慢移动,最后1%的空白里,浮现出病毒文明的记忆碎片:
——一群发光的孢子在宇宙中飘荡,它们的思想像蒲公英的种子,落在哪个文明的认知土壤里,就会催生一场毁灭与重生的风暴。
——共生意识的创造者们在临终前留下的影像:“我们骗了后代,休眠期不是防御,是筛选。只有能主动‘杀死’部分认知的文明,才有资格获得真正的惊奇感。”
——方武的脸出现在碎片里,他笑着举起那枚衔着齿轮的知更鸟徽章:“老沈,记得我们第一次讨论灵魂芯片吗?你说人类最宝贵的不是记忆,是对未知的恐惧与好奇。”
进度条走到了100%。
沈溯感到左脸的薄膜开始发烫,像有无数个思想在皮肤下游动。他看向窗外,那朵静止的云已经笼罩了整个城市,雨丝在云下凝成银色的光带,光带里,无数人类的虚影正从灵魂芯片的信号塔中飘出,有的迷茫地徘徊,有的兴奋地冲向麦田。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条未知号码的短信,只有一张图片:咖啡馆的杯垫上,知更鸟嘴里的齿轮开始转动,转动的轨迹拼出一句话——“惊奇感,是思想的墓志铭。”
沈溯按下启动键的瞬间,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雨停了,云散了,机械表的秒针恢复了正常跳动。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比如他左脸彻底结痂的皮肤下,正在苏醒的、属于病毒文明的记忆;比如安全局监控室里,李默盯着屏幕上突然开始移动的红点,那红点的轨迹,正与三十年前“认知革命”中失踪科学家的遗骨分布图完美重合;比如麦田深处,侍者抱着保温箱,看着容器里的大脑睁开眼睛,瞳孔里映出的,是沈溯年轻时在实验室里,第一次成功提取记忆片段时的笑容。
悬念像第七区的雨,暂时停了,却在每个人的心头,埋下了随时会再次倾泻的伏笔。
沈溯的手指悬在启动键上方三厘米处,机房的应急灯突然变成了暖黄色。这种颜色本该出现在老式居民楼的走廊里,此刻却让服务器阵列投下的阴影扭曲成一张张人脸——有他大学时的导师,有安全局档案里见过的失踪科学家,还有方武五年前在年会上拍的照片里那张没被结晶覆盖的笑脸。
“沈博士,您的权限已通过。”冰冷的机械音突然切换成咖啡馆侍者的语调,“需要加一份‘惊奇感’作配料吗?”
沈溯猛地抽回手,掌心的汗在控制面板上洇出浅痕。他转头看向机房角落的饮水机,那是台十年前的旧型号,塑料外壳上印着早已停产的饮料广告。此刻饮水机的出水口正滴下银色的液体,在接水槽里积成小小的旋涡,旋涡转速竟和那只机械表的秒针完全同步——每转三圈,就倒回半圈。
更诡异的是接水槽边缘的水渍。他凑近细看,那些水渍正在缓慢凝结,形成的图案既不是安全局的徽记,也不是共生意识的代码,而是他童年卧室墙上贴过的星座图。猎户座的腰带三星被换成了三个小点,位置恰好对应方武消失的锈蚀巷、咖啡馆的坐标,以及此刻他脚下的核心机房。
“原来如此。”沈溯的喉结动了动。左脸的结晶薄膜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像有根细针在刺破皮肤。他抬手去摸,指尖沾到一丝温热的液体,不是血,而是带着铁锈味的银色黏液——和方武消失后留下的水渍一模一样。
这时,口袋里的知更鸟徽章开始发烫。他掏出来时,徽章背面的坐标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手写体:“看看你的手机相册,第三十七张。”
沈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从不拍照,手机相册里只有系统默认的出厂图片。但当他点开相册,屏幕上赫然出现三十七岁照片,最后一张的拍摄时间显示为“三天前,下午三点十七分”——正是方武失联的时刻。
照片里是锈蚀巷的红砖房,方武背对着镜头站在窗前,手里举着那把左轮手枪。诡异的是窗玻璃的倒影,里面映出的不是方武的脸,而是沈溯此刻的表情,左脸的结晶薄膜正泛着银光。
安全局监控室的警报声突然哑了。李默盯着屏幕上的红点,那些原本沿着遗骨分布图移动的轨迹,此刻正以核心机房为中心,拼出一个巨大的“休眠期标记”。更可怕的是,标记的每一条线条里,都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点——那是第七区所有植入灵魂芯片的居民坐标。
“头儿,气象部门发来紧急通报。”小张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纸片,“那朵静止的云……开始分裂了。”
全息投影里,覆盖城市的云层正在撕开裂缝,裂缝中露出的不是天空,而是无数个重叠的麦田影像。每个影像里都有个穿黑色风衣的人影在举枪,有的是方武的脸,有的是沈溯的脸,还有几个竟是三十年前“认知革命”时失踪的首席科学家。
“把五年前的行动档案调出来。”李默突然想起什么,“就是方队带队捣毁病毒文明据点那次。”
小张的手指在键盘上乱撞,调出的档案却在屏幕上自燃起来。红色的火焰里浮现出几行字:“第三克隆体已激活,记忆载体同步率78%,剩余22%需沈溯主动献祭认知碎片。”
“克隆体?”李默捏碎了手里的咖啡杯,玻璃渣扎进掌心也没感觉,“方武从一开始就是……”
话没说完,监控屏幕突然集体切换画面。出现的不是安全局的内部系统,而是沈溯的手机相册。第三十七张照片正在放大,窗玻璃倒影里沈溯的结晶薄膜下,隐约能看到一行代码——那是李默的工号,后面跟着“已感染”三个字。
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腕。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跳动,频率和那只机械表的秒针完美重合。
与此同时,核心机房里的沈溯正盯着“寒武纪计划”的启动界面。进度条停滞在100%,但下方突然弹出新的提示:“检测到共生意识防御机制激活,需献祭至少30%的个人认知以突破。献祭内容:关于‘信任’的所有记忆。”
沈溯的瞳孔骤缩。信任的记忆?包括他对方武的友情,对共生意识的最初认可,甚至童年时母亲教他系鞋带的温暖片段?
左脸的结晶突然加速蔓延,他在服务器的金属外壳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左半边脸已经彻底透明,能看到下面跳动的血管,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银色的光带,光带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碎片:方武第一次给他递烟时的笑,导师临终前说的“保持好奇”,还有那个戴机械表的侍者在咖啡馆里转身时,制服后摆扫过椅腿的弧度。
“拒绝献祭。”他咬着牙说。
界面突然扭曲,浮现出艾拉的脸。这次她不再是首席科学家的模样,而是变成了沈溯母亲的样子,鬓角别着一朵早已灭绝的白玫瑰:“小溯,你还记得吗?你八岁时问我,为什么星星不会掉下来。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却再也不会问了——这就是休眠期的代价。”
沈溯的手指剧烈颤抖。母亲去世时,他正在实验室研究灵魂芯片的初代原型,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此刻她的影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划过结晶薄膜的瞬间,那些关于“信任”的记忆碎片突然开始闪烁,像濒死的萤火虫。
第七区咖啡馆,镜子里的人影正在剥落皮肤,露出下面银色的骨骼。侍者——或者说方武的第三克隆体,正用解剖刀划开自己的左臂,伤口里涌出的不是血,而是缠绕着的光带,光带里浮现出沈溯的记忆片段:
——十岁那年在天文馆,他指着猎户座问导师:“星星会死吗?”
——三十岁时,他和方武在安全局的天台喝酒,方武说:“如果灵魂芯片能储存恐惧,你最想删掉哪段?”
——三天前,他在咖啡馆接过卡布奇诺时,侍者手腕的机械表刚好倒转半格。
“同步率89%。”镜子里的人影发出病毒文明孢子的嘶嘶声,“还差最后一块碎片——他对‘未知’的恐惧。”
侍者把解剖刀扔在地上,金属碰撞声里,冰柜突然自动打开。里面除了泡着大脑的容器,还冻着一叠泛黄的纸,是沈溯大学时的论文手稿。其中一页被圈出的句子正在发光:“惊奇感的本质,是对已知世界的怀疑。”
“他快想起来了。”侍者的左脸彻底结晶,露出下面透明的颅骨,“共生意识在骗他,献祭认知不是突破防御,是让病毒文明彻底接管他的思想。”
镜子突然剧烈震动,裂缝里渗出的铁锈色液体中,漂浮着无数个微型的“寒武纪计划”启动键。每个按键上都沾着根白色的羽毛——知更鸟的羽毛。
麦田深处,保温箱里的大脑突然睁开眼睛。侍者低头时,正对上那双瞳孔——里面没有倒映出麦田,也没有旋涡,而是核心机房的全景。沈溯悬在启动键上的手指,左脸蔓延的结晶,甚至应急灯投下的人脸阴影,都清晰可见。
“他在犹豫。”大脑突然开口,声音是方武和沈溯的混合体,“就像我们第一次在靶场练枪时,他对着移动靶迟疑了三秒。”
侍者把保温箱放在麦秆堆上,蹲下来触摸地面。银色的雨水正在渗入土壤,长出透明的幼苗,幼苗顶端结着小小的花苞,形状和病毒文明的孢子一模一样。
“共生意识的真正目的,是让所有文明的思想都变成它的养料。”大脑的血管开始发光,“所谓的休眠期,是筛选出最‘美味’的思想——那些懂得怀疑的,才够新鲜。”
侍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银色黏液在地上汇成一个符号。大脑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初代灵魂芯片的启动密码!沈溯的母亲临终前藏在他的星座图里,原来在这里……”
话音未落,静止的云突然降下一道光柱,笼罩住保温箱。大脑发出刺耳的尖啸,血管里的光带开始逆向流动,像被抽走的丝线。侍者想伸手去救,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透明化,掌心的皮肤下,浮现出和大脑里相同的血管纹路。
沈溯的意识海,他站在一片纯白的空间里,左脸的结晶薄膜消失了。面前有三扇门:
第一扇门后是大学实验室,导师正在黑板上写公式,粉笔灰落在肩头像雪花。“记住,小溯,”导师转过身,脸却变成了艾拉的样子,“科学的终点是接受未知,不是消灭它。”
第二扇门后是安全局的天台,方武举着酒瓶笑:“知道为什么选你搭档吗?因为你看我的眼神里,永远带着‘这孙子是不是在骗我’的怀疑。”说完,他的脸开始结晶,手里的酒瓶变成了左轮手枪。
第三扇门后是童年卧室,母亲在贴星座图:“猎户座的腰带其实是三颗正在燃烧的星,它们知道自己会熄灭,才拼命发光——这才是真正的惊奇感。”
沈溯的手放在第三扇门的把手上时,整座空间突然倾斜。纯白的地面裂开缝隙,涌出银色的液体,液体里漂浮着无数记忆碎片:方武消失前没说完的话,咖啡馆杯垫上转动的齿轮,徽章背面褪色的坐标,还有“寒武纪计划”提示框里“献祭信任”的字眼。
“原来如此。”他笑了。左脸的结晶突然开始消退,露出完好的皮肤,但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像藏着颗星星。
沈溯按下了启动键。不是“寒武纪计划”的启动键,而是控制面板下方一个隐藏的红色按钮——那是他三年前偷偷加装的紧急销毁键,只有他的虹膜和“对未知的恐惧程度”同时达标才能激活。
核心机房的警报声变成了童谣,是他母亲教他唱过的《小星星》。服务器阵列开始融化,银色的液体汇成溪流,溪流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光点——那是被共生意识收割的“惊奇感”,此刻正飞回各自的主人那里。
安全局监控室里,李默手腕的跳动突然停止。屏幕上的红点开始消散,遗骨分布图上的标记变成了绿色,像春天的嫩芽。小张指着第七区的实时画面:那些从灵魂芯片信号塔里飘出的人类虚影,正在重新变得清晰,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还有个穿黑色风衣的人影,正对着镜头挥手,姿势和方武五年前的照片一模一样。
麦田里的光柱突然消失。侍者看着保温箱,里面的大脑已经变成了普通的组织,但血管留下的纹路,恰好组成了猎户座的图案。静止的云开始移动,露出后面的天空——那不是第七区的天空,而是布满星辰的宇宙,其中三颗星星正在闪烁,频率和那只机械表的秒针完美同步。
沈溯走出核心机房时,雨已经停了。第七区的街道上,有人正把灵魂芯片从耳后摘下,有人对着重新流动的云发呆,还有个小孩指着天空问:“爸爸,星星会掉下来吗?”
他摸了摸左脸,那里的皮肤光滑如初,但指尖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跳动。口袋里的知更鸟徽章已经冷却,背面的坐标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凹痕,形状像颗正在燃烧的星星。
街角的咖啡馆还开着,侍者正在擦玻璃,手腕上的机械表已经修好,秒针平稳地走着。看到沈溯时,他露出一个微笑,笑容里没有结晶,也没有透明的痕迹,只有普通人的温和。
“需要再来一杯卡布奇诺吗?”侍者问。
沈溯点头。当咖啡端上来时,他注意到杯垫上的知更鸟嘴里,齿轮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白色的羽毛。
他抬头看向天空,那朵分裂后的云正化作流星雨落下,每颗流星后面都拖着银色的光带。光带里隐约能看到无数思想的碎片在飞舞,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向宇宙的各个角落。
其中一颗流星坠落在咖啡馆的屋顶,溅起的光点里,有个微小的人影正在举枪。不是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而是对准天空,仿佛在射击那些燃烧的星星。
沈溯的咖啡杯里,热气正凝成新的符号。这次他看懂了,那是病毒文明的文字,翻译过来是:“惊奇永不休眠,它只是在等待被怀疑唤醒。”
他拿起杯垫,知更鸟的眼睛里,映出了整个宇宙的倒影。而倒影深处,有个穿黑色风衣的人影,正转身走进一片麦田,手里的左轮手枪,枪管上“献给永不沉睡的思想”字样,在阳光下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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