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长衫下摆还沾着寒山寺的晨露,黄包车已碾过外白渡桥的铁格栅。
他望着车窗外法租界的霓虹渐次亮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暗袋里的地图——那是林芷兰用最后半条命换的,墨迹里浸着硝烟味,此刻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撞着他的肋骨。
“顾少东家到!”
商会晚宴的鎏金门环刚叩响,穿西装的侍者便高声通报。
水晶灯在穹顶流转,留声机放着《夜来香》,二十来桌圆桌坐满了上海商界的头面人物。
顾承砚目光扫过人群,在买办周世昌微颤的鬓角上顿了顿——这老狐狸上个月刚把三船生丝低价卖给日商,此刻正端着红酒杯往角落缩。
“诸位。”他拾阶而上,青衫下摆垂得笔直,“今日顾某来,不为谈绸缎销路,为说件私事。”
满场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顾承砚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浅蓝缎面绣着两朵素兰,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这是林芷兰女士的遗物。上月她在云岭村遭流弹,临终前托人转交于我。”
周世昌的红酒杯“当”地磕在桌沿。
隔两桌的纱厂老板陈有财摸向西装内袋,喉结动了动。
最末席的米行掌柜张阿福突然起身,又被身后跟班按住肩膀——那跟班耳后有块青紫色胎记,顾承砚记得,是日特机关“梅机关”的标记。
青鸟缩在宴会厅侧门,袖口藏着微型相机。
他盯着张阿福泛白的指节,喉咙里滚过笑意——这些人以为藏得深,可林芷兰的名字,本就是照妖镜。
“林女士是顾某的故人。”顾承砚将帕子轻轻按在胸口,声音沉了几分,“她留的东西,顾某本想妥善收着。可今早收到匿名信,说有人愿出十万大洋买这帕子。”他抬眼扫过人群,“十万大洋能买十船洋纱,够养半个闸北的织工。顾某倒想问问,这帕子凭什么值这么多?”
周世昌的额头沁出细汗。
陈有财突然咳嗽起来,掏出手帕时掉出半张纸片——是日文的货物清单。
顾承砚的瞳孔微缩,却在众人察觉前垂下眼,指尖摩挲帕子边缘的锁边:“或许,这帕子里藏着比十万大洋更要紧的东西?”
水晶灯突然晃了晃。
顾承砚的怀表在袖中震动,是苏若雪发来的密报:“《申报》广告已登,用的是‘顾家寻旧友’的名义。”他捏了捏表壳,嘴角扬起极淡的笑——苏若雪最懂分寸,“私人委托”四个字,既引蛇又不扎眼。
此刻的《申报》报馆里,苏若雪正将最后一张样报叠好。
她穿着月白立领衫,发间别着玳瑁簪子,说话时眼尾微弯:“劳驾张编辑,这则启事登在第三版社会新闻栏,别和商讯放一起。”
“苏小姐放心。”张编辑推了推眼镜,“您说这是顾少东家找故友,我们自然按私事办。”他扫过启事内容:“寻人启事:林芷兰女士,旧识顾氏绸庄,若有知情者请联系北苏州路127号。”末了加的“非关商战,纯系私谊”八个小字,正是苏若雪坚持要加的——既堵了租界巡捕房的嘴,又让有心人品出弦外之音。
苏若雪将银元推过去时,瞥见窗外黄包车一闪而过,车帘掀起的刹那,是青鸟的刀鞘露出半截。
她指尖在桌沿轻点两下,算作给顾承砚的暗号——计划,正分两路推进。
而此刻的法租界霞飞路,青鸟正蹲在“福来居”后厨的柴火堆里。
他套着油渍麻花的蓝布衫,脸上沾着灶灰,耳朵竖得像猫:“李叔,那三楼的厢房,今天要送三笼蟹粉包?”
“可不。”掌勺的胖厨子掀开蒸笼,热气扑得他眯眼,“那房里的爷规矩大,只吃现蒸的。你送上去时记得敲三下门,等里面应了再进。”
青鸟拎起食盒时,袖中微型相机硌得手腕生疼。
他望着二楼转角处的守卫——两人各别着勃朗宁,靴跟沾着泥,是刚从郊外来的。
走到三楼尽头,他深吸口气,用指节叩了叩门:“蟹粉包,热乎的。”
门开了条缝,露出半张阴鸷的脸:“放下。”
“爷,这包子得趁热吃。”青鸟赔着笑挤进去,“小的帮您摆摆盘?”他余光扫过靠墙的铁柜,锁孔里插着半枚钥匙——那是军统暗号里“老九”的标记。
相机在食盒底下“咔”地轻响,他弯腰放包子时,瞥见桌上摊开的文件:“云岭村石灰窑分布图”“顾记砖窑遗址勘探记录”。
“滚。”阴鸷男声突然冷下来。
青鸟倒退两步,撞翻了茶几上的茶盏。
他蹲下身擦水渍时,指尖摸到地毯下凸起的木板——是空的,藏得下一把枪。
等他退出房门,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粗布衫。
下楼时,他摸出怀表看了眼——顾承砚的密令在震动:“收网时间,明晚十点。”
夜色渐深,顾承砚站在顾家绸庄顶楼,望着楼下《申报》的送报车叮叮当当驶过。
风里飘来桂花糖的甜香,是苏若雪刚泡的茶。
他摸出林芷兰的帕子,在月光下对着看——素兰花瓣的针脚里,隐约藏着一行小字:“窑中砖,记兵械。”
楼下突然传来叩门声。
学徒小福子捧着个漆盒跑上来:“顾少,法租界送来的。”
漆盒里躺着半块翡翠,切口齐整如刀裁。
顾承砚认得,这是“老九”的联络信物。
底下压着张纸条,墨迹未干:“明晚十点,外白渡桥桥墩,拿帕子换你要的东西。”
他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字迹在橙光里蜷成灰。
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悠长地划过夜空——老九,终于上钩了。
外白渡桥的铁栏杆被夜风吹得发凉,顾承砚立在桥墩阴影里,手表指针刚划过十点整。
黄浦江的浪头拍打着石基,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混着汽笛,在江面上荡出层层涟漪。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铜制留声机,金属外壳贴着皮肤,温度与心跳同频——那里面存着的,是能掀翻整座上海滩的惊雷。
\"顾少东家倒是守时。\"
沙哑的男声从桥墩另一侧传来。
顾承砚转头,借着路灯看清来者:灰呢大衣裹着臃肿的身形,礼帽压得低,只露出半张松弛的脸,左耳垂上坠着颗翡翠耳钉——与漆盒里那半块切口严丝合缝。
\"帕子带来了?\"男人往桥墩下缩了缩,目光黏在顾承砚腰间的檀木匣上,\"十万大洋现钞在汇丰银行保险库,你点个头,明天就能划账。\"
\"保我平安?\"顾承砚指尖叩了叩檀木匣,\"上个月顾记绸庄仓库着火,前儿苏小姐去闸北送冬衣,黄包车轮子被人动了手脚。
这就是你们说的'平安'?\"
男人的喉结滚了滚,右手悄悄摸向大衣内袋。
顾承砚眼尾微挑,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枪柄——果然,他们根本没打算遵守交易。
\"林芷兰要是把东西留给你们,早该在云岭村被流弹打死前就交出去了。\"他突然笑了,指节抵着留声机按钮,\"倒是你们那位吴处长,上个月在霞飞路咖啡馆跟白鹭小姐说的话,我倒想请各位听听。\"
留声机\"咔嗒\"转动,电流杂音里溢出男声:\"...梅机关的人说了,只要顾承砚肯把林芷兰的遗物交出来,上海商界的'不安分分子',他们帮着清。\"
\"吴处长?\"顾承砚歪头,\"军统上海站行动组的吴兆麟吴处长,怎么会跟梅机关的白鹭小姐称兄道妹?\"
男人的礼帽\"啪\"地掉在地上。
他瞳孔骤缩,转身要跑,却被从桥墩阴影里窜出的巡捕一把按在墙上。
顾承砚弯腰捡起礼帽,翡翠耳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老九\"的标记,可此刻他突然明白,\"老九\"从来不是某个人,而是张网。
同一时刻,华懋饭店顶层的水晶厅里,苏若雪正将钢笔递向美国商会代表洛克菲勒。
她月白旗袍上的盘扣随着动作轻晃,声音像浸了桂花蜜:\"洛克菲勒先生,这'沪上工商安全协议',可是要给咱们这些小本买卖撑把伞呢。\"
镁光灯\"咔嚓\"亮起,《字林西报》的记者举着相机冲她点头。
洛克菲勒扫了眼台下——英国商会的布朗、法国公董局的杜瓦尔都已在协议上签了字,连向来中立的犹太商团代表都举着香槟微笑。
他捏了捏钢笔,在\"国际监督\"一栏落下墨痕:\"苏小姐的诚意,我洛克菲勒自然要捧场。\"
苏若雪接过协议时,瞥见窗外黄浦江面有艘黑色汽艇闪过。
她指尖在协议边缘轻点两下——那是顾承砚约定的信号:行动开始。
霞飞路的洋楼外,青鸟贴着爬满常春藤的围墙,将最后一枚监听贴按在砖缝里。
他望着三楼亮着灯的窗户,耳麦里突然炸响德语:\"...顾承砚已经拿到录音,必须今晚撤离!
老九的身份不能暴露!\"
\"撤离?\"他低笑一声,摸出怀表敲了三下——这是\"收网\"的暗号。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二十来个巡捕裹着长风衣从街角冲出,商会护卫队的黑制服紧随其后。
洋楼大门被撞开的瞬间,青鸟扯掉耳麦,跟着冲了进去。
三楼的书房里,穿西装的男人正往皮箱里塞文件。
他听见动静抬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猛地睁大——来者是顾承砚,身后跟着巡捕房总探长陈汉生。
\"顾少东家这是?\"男人强作镇定,指尖却掐进了皮箱把手。
\"老九。\"顾承砚扯掉对方领结,露出喉结下的翡翠胎记——与林芷兰遗物里那张旧照片上的标记分毫不差,\"工部局高级顾问,梅机关的座上宾,好大一出戏。\"
陈汉生的手铐\"咔\"地扣上男人手腕时,他突然笑了。
笑声混着楼下急促的脚步声,像块碎玻璃扎进夜色:\"顾承砚,你以为抓住我就赢了?
真正的棋子,早在你动林芷兰遗物那天,就已经落子了。\"
顾承砚盯着他泛青的嘴角,突然想起林芷兰临终前用血写在帕子上的最后一句:\"窑中砖,记兵械\"。
而三天前,闸北顾记砖窑的工人在挖地基时,挖出了半箱锈迹斑斑的子弹壳——那上面,印着\"大日本帝国陆军造\"的钢印。
黄浦江的夜雾漫上桥面,顾承砚望着巡捕房的黑车碾过积水,车灯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留声机还在他怀里,吴兆麟的声音还在循环:\"...只要顾承砚交出遗物...\"
他摸出林芷兰的帕子,素兰花瓣在月光下泛着淡青。
突然,帕子边缘的锁边线轻轻断开,一片薄如蝉翼的纸笺飘落在地——上面用极小的蝇头小楷写着:\"老九非九,是局。\"
远处传来警笛的尖啸,顾承砚弯腰捡起纸笺,指腹擦过墨迹。
他抬头望向夜空,法租界的霓虹在雾里晕成模糊的色块,像极了一张铺展开的棋盘。
而他知道,真正的对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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