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顾承砚站在商会二楼会议室门口,西装领口的风纪扣系得严整。
他望着走廊尽头那扇雕花木门,听着门内逐渐嘈杂的人声——染坊的周老板在拍桌子说“日商压价太狠”,纱厂的陈老板咳得撕心裂肺,荣泰的王经理正和人低声争论“到底值不值得跟顾家赌这把”。
苏若雪从楼梯口转过来,发间的珍珠簪子晃了晃。
她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指尖微微发颤:“刚才在茶水间听见,陈老板的三儿子上个月在闸北被流弹擦破了胳膊,他夫人这两天正托人找德国医生。”
顾承砚垂眸看她,见她耳后还沾着点墨渍——定是刚才核对名单时不小心蹭的。
他伸手替她擦掉,掌心触到她耳垂的温度:“按我们早上说的办。”
门内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周老板的茶杯砸在桌上。
顾承砚推开门,檀香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
二十来张红木椅上坐满了人,有人脱了长衫搭在椅背,有人用折扇扇着风,见他进来,声音渐次低下去。
“诸位。”顾承砚走到留声机前,黄铜喇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按下唱针,沙哑的电流声里突然炸出松本一郎的日语:“……给顾氏绸庄断丝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但光断丝不够,得让那些软骨头明白——跟大日本帝国合作,才有活路。”
会议室炸了锅。
周老板“腾”地站起来,茶盏里的水泼湿了裤脚:“这是松本的声音!他上个月还说要跟我签三年长单!”
陈老板的咳嗽声停了,他盯着留声机,喉结动了动:“后面……后面还有吗?”
顾承砚没说话,转动留声机的摇柄。
下一段录音里,是个带江浙口音的男声:“王经理那边我去谈过,他说只要松本把码头费降两成,荣泰的棉纱可以优先卖给日商……”
王经理“啪”地拍桌而起,脸红得像猪肝:“放屁!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他扭头瞪向角落的布料商李胖子,“是不是你?上回在虹口居酒屋,你喝多了说要‘找条稳当路’!”
李胖子的胖脸瞬间煞白,手指抠着椅面直发抖:“我……我就是吓唬吓唬松本的人,想多要点赔偿!”
顾承砚按住留声机,会议室的喧嚣像被按了暂停键。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陈老板泛白的鬓角上:“诸位都听见了。松本不是要跟我们做生意,是要拆我们的台。”他从西装内袋掏出那份折成方块的《日日新闻》,“他们急了,急着在全面开战前把上海的实业家底攥在手里。”
陈老板摸出帕子擦汗,帕子上绣着“荣泰”两个字,边角磨得起了毛:“顾先生,你说该怎么办?总不能坐等着被各个击破。”
顾承砚走到窗前,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割出明暗。
他指着远处飘着太阳旗的货轮:“我提个新章程——从今天起,所有加入‘实业自救基金’的企业,优先使用招商局的船运,出口配额多给三成。”他转身时,袖扣闪了闪,“但有一条,基金的钱得攥在自己人手里。谁要是偷偷跟日商签了约……”他敲了敲留声机,“这东西,我这儿还有二十盘。”
周老板先拍了板:“我顾全记染坊入!上个月松本要我把靛蓝染料换成他们的‘改良款’,说是便宜,结果染出来的布三天就褪色!”
王经理扯了扯皱巴巴的西装,脖子上的汗顺着领口往下淌:“荣泰纱厂跟!上个月我儿子在圣约翰大学被日本学生打了,这口气我还没咽呢!”
陈老板没说话,手指摩挲着帕子上的“荣泰”。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轻轻将一杯温茶推到他手边:“陈太太昨天托我问德国医生的事,我让汇丰的朋友打听了,柏林大学医学院有位专攻枪伤的教授,下个月来上海讲学。”
陈老板猛地抬头,眼里泛起水光。
他抓起苏若雪的手,掌心全是老茧:“苏小姐,我那混小子要是能去德国读书……”
“陈公子若是愿意,商会可以出全额学费。”苏若雪抽回手,从牛皮纸信封里抽出张纸,“但有个小条件——等他学成回来,得给咱们自己的纱厂当技术顾问。”
陈老板的手抖得厉害,纸页发出细碎的响声。
他突然站起来,对着顾承砚拱了拱手:“顾先生,荣泰纱厂入基金!我陈某人别的不会,就会纺线织布,绝不给日本人当帮凶!”
顾承砚望着重新安静下来的会议室,心里的弦松了半寸。
他朝苏若雪使了个眼色,她微微点头,拎起牛皮纸信封往外走。
经过陈老板身边时,她顿了顿,轻声道:“陈太太下午三点在霞飞路咖啡馆等您,她让我捎句话——‘孩子的事,别让老陈操心’。”
陈老板的眼眶又红了。
顾承砚看着苏若雪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转头对众人笑道:“诸位要是还有顾虑,不妨去后厅看看。苏小姐让人把这半年各厂的订单、账册都搬过来了,咱们当面算笔明白账。”
他走到留声机前,慢慢转动摇柄,松本的声音再次响起,却被周老板的大嗓门盖住:“算什么算!顾先生都把底裤亮给咱们看了,我周某人还能信不过?”
笑声里,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
两点五十分,苏若雪应该已经到了咖啡馆。
他想起早上塞给她的水果糖,糖纸印着大公鸡,此刻该还在她旗袍口袋里。
后厅突然传来翻账本的声音,夹杂着会计老吴的惊叹:“顾氏绸庄这个季度的利润……怎么比去年还多两成?”
顾承砚没接话,目光落在窗外。
法租界的警笛又响了,这次声音里没了慌乱,倒像是催命的鼓点。
他摸出钢笔,在会议记录末尾添了行小字:“核对各厂资金占比,重点查荣泰、顾全记的流动账。”
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晕开个小墨点。
他合上本子,听见楼梯间传来苏若雪的脚步声,还有牛皮纸信封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那是陈老板刚签的承诺书,墨迹应该还没干。
苏若雪抱着牛皮纸信封转过楼梯拐角时,会计老吴正扶着金丝眼镜从会计室探出头,算盘珠子在他身后叮当作响:“苏小姐,您要的各厂资金占比表誊好了。”她加快脚步,旗袍下摆扫过打蜡的地板,发间珍珠簪子在廊灯下晃出细碎的光。
推开会计室门,油墨味混着算盘珠的木香气扑面而来。
老吴把一叠蓝格账册推到她面前,其中一页用红笔圈着“顾全记染坊”四个字:“周老板那厂规模小,原本只占基金的百分之七。您说要提……”
“提到百分之十。”苏若雪翻开账册,指尖停在“荣泰纱厂”那栏,“陈老板的厂虽大,但陈太太说最近在德国找医生花了不少钱,流动金紧张,给他降两个点。”她抬头时,窗外的阳光正掠过她耳后的墨渍——那是上午核对名单时蹭上的,顾承砚替她擦过,却没擦干净。
老吴的手在算盘上停住,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苏小姐是要让小厂也能说上话?”
“顾先生说,”苏若雪抽出钢笔在账册上画了道斜线,“若只让大厂家攥着话语权,那些小老板就算入了基金,也会觉得自己是跟着喝汤的。”她笔尖顿了顿,又在“李记布行”那栏加了个批注,“就像周老板,他昨天还跟我说,要是基金里连他的染缸钱都算不清,不如回家卖茶叶蛋去。”
老吴突然笑出了声,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苏小姐这是拿糖哄孩子呢。”他推了推眼镜,“不过这糖甜得有理——小厂活了,大厂家的原料销路才稳当。”
苏若雪刚要答话,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顾承砚的西装下摆扫过门框,袖扣在门框上撞出轻响:“若雪,青鸟来了。”
会计室的空气突然紧绷。
苏若雪合上账册,见顾承砚眉峰微蹙——他只有在听见坏消息时才会这样。
她把账册递给老吴:“您先按新比例算,有问题等我回来再调。”
顾承砚的办公室里,檀香烧得只剩半截。
青鸟倚着窗站着,灰布长衫下摆沾着星点泥渍,显然刚从外头赶回来。
他把张皱巴巴的纸条拍在桌上,字迹是用米汤写的,遇热才显出来:“松本找了个叫赵伯年的买办。这人从前在南京给财政部当过差,手里有沪市所有仓库的分布图。”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桌面,指腹蹭过纸条边缘的焦痕——那是青鸟用洋火烤出来的。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申报》上看到的消息:赵伯年的独子上个月在圣约翰大学被日本学生打断了腿。
“他缺钱?”
“缺的不是钱。”青鸟从怀里摸出个铜哨,“松本说能送他儿子去东京治腿,还许了个‘沪市产业清算委员会’的头衔。”
顾承砚的瞳孔缩了缩。
“沪市清算计划”他早有耳闻——日方要在开战前控制所有仓库、码头、工厂,把上海的实业家底变成他们的战争补给。
他抓起电话摇了两下,对着话筒沉声道:“接闸北李记车行。”
电话那头传来李仲文的粗嗓门:“顾先生?”
“赵伯年今晚在虹口居酒屋见松本的人。”顾承砚捏着纸条的手青筋凸起,“你带两个兄弟过去,跟他说——他儿子的腿要是在东京治残了,上海所有医院的骨科大夫,我顾某人能让他们连药棉都买不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李仲文的闷笑:“明白。我再补一句——他要是敢签那份破清算书,明年清明,他赵家的祖坟连棵草都长不出来。”
顾承砚放下电话时,窗外的夕阳正把梧桐树影投在他脸上。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杯冷茶:“赵伯年的儿子,真能送去东京?”
“送不去。”顾承砚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松本的人昨天刚截了艘去日本的客轮,说是要‘检查违禁品’——其实是怕咱们的人把军工图纸带出去。”他望着茶盏里晃动的夕阳,“但赵伯年不知道。他现在就像只被猫按在地上的老鼠,以为松本是救命的稻草。”
苏若雪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带:“那李仲文的话……”
“是要让他知道,老鼠也能咬猫。”顾承砚握住她的手,掌心还带着茶盏的凉,“若雪,你下午去趟圣约翰,把赵伯年儿子的病历拿回来。我让德国医生写份诊断书——他儿子的腿,在上海治比东京好十倍。”
苏若雪点头,发间珍珠簪子轻晃:“我这就去。”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晚上还巡视吗?”
“巡视。”顾承砚看了眼怀表,六点整,“等你回来。”
夜色漫进商会大楼时,顾承砚和苏若雪的皮鞋声在走廊里敲出轻响。
他们检查了电报室的密码本——锁在带暗格的铁箱里,钥匙在顾承砚贴身口袋;核对了资金账户的流水单——每笔支出都有三个掌柜的签字;最后站在顶楼窗前,望着远处飘着太阳旗的货轮像黑黢黢的巨兽。
“明天之后,上海的格局将彻底改变。”顾承砚的声音很低,混着楼下黄包车的铃铛声。
苏若雪的手搭在他手背,凉丝丝的:“你怕吗?”
顾承砚低头看她,月光穿过窗棂落在她发间,珍珠簪子泛着温润的光。
他想起上午在会议室,她替陈老板擦眼泪时的模样——像团裹着蜜的火,烫得人心慌,却又暖得踏实。
“怕。”他说,“怕松本狗急跳墙,怕咱们的算盘打错了,怕……”他顿了顿,“怕来不及护住你。”
苏若雪笑了,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西装领口的风纪扣:“那你就护紧些。”她望着远处越聚越浓的乌云,“不过我信你。就像信早上你塞给我的水果糖——糖纸印着大公鸡,甜得人心里发慌。”
顾承砚也笑了,喉结动了动。
楼下突然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紧。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九点整。
明天早上八点,他要在商会大会议室召集核心成员,把青鸟带来的情报和盘托出。
“睡吧。”苏若雪拽了拽他的袖子,“明天还要早起。”
顾承砚跟着她往楼梯口走,皮鞋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走到转角时,他突然停住脚步,望着墙上挂的“实业救国”匾额——那是他上个月让人重新裱的,墨迹还带着新浆糊的味道。
“若雪。”他说,“明天开会时,你坐我右手边。”
苏若雪回头看他,眼里有星光在晃:“好。”
夜风卷着梧桐叶扑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
顾承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摸出钢笔在掌心写了个“稳”字。
墨迹很快被体温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雾。
他知道,明天的会不好开,但没关系——只要他们还站在一起,只要上海的实业家们还站在一起,雾总会散的。
(次日清晨,顾承砚站在大会议室门口,手里攥着昨夜整理的情报。
窗外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起,他望着满地碎金般的阳光,听见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李仲文,带着赵伯年连夜写的“永不附日”承诺书,墨迹还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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