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城的火光与喊杀声被远远抛在身后,如同一个沉入深渊的噩梦。顾远策马奔驰在队伍最前方,玄色的大氅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他面容冷峻,眼神扫视着前方荒芜的旷野与连绵的山丘,每一次回头确认队伍的安全,目光都会在队伍中央那辆特制的、包裹着厚实毛毡的马车上一掠而过,带着深沉的忧虑与刻骨的怜惜。
马车内,是顾远割舍不下的整个世界。
乔清洛紧紧抱着襁褓中的次子顾明赫,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非同寻常的颠簸与紧张,一路异常安静,只是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哼唧,小脑袋拱着母亲寻求安慰。乔清洛解开衣襟,试图喂他,却眉头紧蹙。一路奔波、心力交瘁,加上本就因孕期动荡而不足的奶水,此刻更是枯竭。小家伙吸吮不到足够的乳汁,委屈地瘪着小嘴,却倔强地没有大哭。
“赫儿乖…”乔清洛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心疼。她拿起旁边一个特制的小皮囊,里面是顾远事先准备好的、用特殊方法保存的温热的骆驼奶。小心翼翼地凑到顾明赫嘴边。小家伙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多亏顾远有先见之明,在石洲后期就尝试用混合奶喂他,孩子小嘴本能地凑上去,急切地吮吸起来。温热的奶液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安抚了他的饥饿。乔清洛看着他贪婪吞咽的样子,心头酸涩难言。她的孩子,本该在温暖的府邸里,由乳母精心照料,享受最好的…如今却只能在这颠簸的逃亡路上,喝着牲畜的奶水。
马车另一侧,顾远的长子顾??正襟危坐。不到四岁的他,脸上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他身旁的春杏抱着熟睡的龙凤胎妹妹顾攸宁,他那小小的手臂时不时捏着妹妹的小脸。顾攸宁睡得香甜,粉嫩的小脸贴在哥哥的胸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偶尔马车颠簸,顾??会立刻惊醒,紧张地护住妹妹的头,确认她无恙后,才又警惕地望向车窗外,眼神里有着与父亲一模一样的影子。
顾远偶尔勒马靠近车窗,递进来烤好的、撕成小条的牛肉干或风干的羊肉。顾??会立刻伸出小手接过,先仔细地吹吹热气,然后递到乔清洛嘴边:“娘亲,您吃。” 声音稚嫩却清晰。
乔清洛心中一暖,摇摇头:“??儿乖,娘不饿,你吃。”
顾??却不依,固执地举着肉干:“爹爹说,娘亲要多吃,才能有力气照顾弟弟妹妹。娘亲吃。” 那不容置疑的小模样,显得可爱又可怜。
乔清洛拗不过他,只得接过,象征性地咬一小口。顾??这才满意,拿起另一块肉干,自己小口地、认真地咀嚼起来。然而,当他看到父亲将另一块更嫩、撕得更细碎的肉干递给娘亲怀里的弟弟顾明赫时,那张原本平静的小脸瞬间绷紧了。他抿着嘴,小眉头紧紧皱起,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难以理解的敌意和不快。他迅速低下头,不再看那边,只是将身子靠身旁的春杏得更紧了些。
顾明赫似乎感受到了哥哥的目光,又或许是肉干的味道不合心意,小嘴一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身子在母亲怀里扭动。乔清洛连忙拍哄:“赫儿不哭,赫儿乖…”
顾??听到弟弟的哭声,非但没有同情,反而小脸更沉了,他扭过头,将脸埋进妹妹顾攸宁柔软的发顶,闷闷地说:“妹妹乖,不哭。”
顾攸宁被哥哥的动作弄醒了,茫然地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她看看哭泣的弟弟,又看看抱着自己的哥哥,小嘴一扁,似乎也要加入哭闹。顾??立刻慌了,笨拙地拍着妹妹的背,学着娘亲的样子轻声哄:“宁宁乖,哥哥在,不哭不哭。” 神奇的是,顾攸宁看着哥哥焦急的脸,竟真的收住了眼泪,伸出小手好奇地摸了摸哥哥的鼻子,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顾??紧绷的小脸瞬间如同冰河解冻,绽放出一个无比纯粹灿烂的笑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这一幕落在乔清洛眼里,心中百味杂陈。长子对次子那近乎本能的排斥,和对幼妹毫无保留的喜爱,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轻轻叹了口气,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委屈抽噎的顾明赫,低声安抚。赫儿,你哥哥他…或许只是还不习惯…她试图这样解释,心中却隐隐不安。
队伍短暂休整。顾远跳下马,大步走向马车。他先掀开车帘,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抱着幼子的乔清洛。看到她憔悴的容颜和眼底的哀伤,他的心狠狠一揪。
“清洛,”他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下来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赫儿给我抱会儿。” 他伸出手,想去接顾明赫。
乔清洛却下意识地将孩子往怀里收了收,避开了他的手,眼神冷淡地看向窗外荒凉的景色:“不用了,我抱着就好。这漠北的风光…呵,倒是‘壮阔’得很。” 语气里的疏离和怨怼毫不掩饰。她的家,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经营的石洲,如今成了焦土。被迫背井离乡,流落这苦寒之地,心中的痛楚如同这凛冽的北风,无孔不入。
顾远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暗了暗。他知道她的痛。他走上前,不顾她的轻微挣扎,强行将她从马车上半抱半扶下来。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乔清洛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枯黄草原和远处苍茫的山影,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涌上心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石洲…我的家…都没了…”她哽咽着,身体微微发抖。
顾远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用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沉痛却坚定:“家不是一座城,清洛。家是你在的地方。有你和孩子们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石洲…我们一定会回去!我向你发誓!” 他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和泪水浸湿衣襟的凉意,心口痛得麻木。
他低下头,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笨拙的疼惜。随即,他刻意将声音放得低沉而暧昧,带着一丝刻意的坏笑,试图驱散她的悲伤:“再说了,这漠北风光虽荒凉,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你看这苍穹,这旷野,何等开阔!等安顿下来,我带你骑马,跑得比风还快!让你看看,你夫君纵马驰骋的英姿,可不比在石洲时差!到时候,你可别又看得移不开眼…”
这带着调笑意味的挑逗,若是往日,定能让乔清洛羞红了脸捶他。可此刻,她只是抬起红肿的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声音带着嘲讽:“夫君大人还是留着你的英姿,给你的族民看去吧。我这残花败柳,怕是污了您的眼。” 说完,用力挣开他的怀抱,抱着顾明赫走向一旁临时支起的简易帐篷。
顾远站在原地,朔风卷起他的衣角,背影透着一股浓重的萧索和无奈。他知道,石洲的痛,他的“突然发难”,如同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要填平它,需要时间,更需要…他必须完成的使命。
另一边,顾??正被一个亲卫小心翼翼地扶上一匹通体赤红、神骏异常的小马驹。这马驹是他第一个儿时的伙伴,那日的驯服,虽有父亲的权利压制,小马驹似乎也通人性,隐隐有着对那个杀神一般男人的惧怕,也有对这个小主人格外温顺。
“爹爹!”顾??看到顾远,眼睛一亮,坐在马背上挺直了小胸脯,努力想做出威风的样子,“玉龙很乖!”
顾远压下心中的烦闷,脸上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大步走过去:“好小子!不愧是我顾远的儿子!抓紧缰绳,腰背挺直!对,就是这样!” 他亲自牵着玉龙的缰绳,带着儿子在平坦的草地上慢慢溜达。看着儿子专注而兴奋的小脸,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里传递出的勇气和依赖,顾远冰冷的心才稍稍注入一丝暖意。
顾攸宁被春杏抱着四处观望,看到爹爹和哥哥在骑马,立刻不干了,小手指着那边,咿咿呀呀地叫着,小身子使劲扭动。春杏连忙哄:“小姐乖,等您长大些,大人也给您找匹漂亮的小马驹。”
顾远听到动静,走过来,习惯性地先伸手想摸摸女儿的小脸。顾攸宁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手指着哥哥的方向,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委屈得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顾远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水,连忙从春杏怀里接过女儿,柔声哄道:“宁儿乖,不哭不哭,爹爹抱。等宁宁再长大一点,爹爹亲自教你骑马,好不好?比哥哥的玉龙还漂亮的小马!”
神奇的是,顾攸宁一到父亲宽阔安稳的怀抱,闻到熟悉的气息,哭声立刻小了下去,抽抽噎噎地,小脑袋依赖地靠在父亲肩头,乌溜溜的大眼睛还挂着泪珠,却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顾远抱着女儿,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刚才的疲惫和阴郁都暂时消散了。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帐篷口的乔清洛眼里,她抱着安静吮吸着骆驼奶的顾明赫,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夫君对女儿的偏爱如此明显,赫儿…她低头看着怀中乖巧却似乎总是被忽略的次子,一股酸涩的怜爱和隐隐的不平涌上心头。她轻轻抚摸着顾明赫柔软的发顶,低语:“赫儿乖,娘亲疼你。”
经过漫长而艰辛的跋涉,穿越了荒凉的戈壁和起伏的山峦,队伍终于抵达了契丹王庭势力范围的东部边缘——辽东之地。这里水草相对丰美,是古日连族和羽陵部等契丹王庭的中小部族游牧定居之地。顾远凭借其契丹左谷蠡王的身份,以及从石洲带来的庞大人口、财富和最重要的——一份详尽的、囊括了中原核心冶铁、织造、制瓷、印刷甚至部分军械改良技术的“献礼清单”,很快便在此地划得了一片丰饶的草场和几处背山面水的固定营寨作为临时根基。
安顿好部众、营寨初具规模后,顾远立刻带着核心家眷和心腹,前往契丹王庭觐见。
王庭大帐,金顶辉煌,充满了草原帝国的粗犷与威严。帐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燃烧着熊熊的炭火盆,驱散着辽东早春的寒意。契丹大汉耶律阿保机端坐于主位之上,年过四旬,须发已见斑白,但身形依旧魁伟如山,他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强大气场。太子耶律德光侍立一旁,正值壮年,面容与阿保机有七分相似,但眼神更加锐利外放,带着勃勃的野心和对权势毫不掩饰的渴望。他看向顾远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
“臣,顾远,携家眷,叩见大汉,王子殿下!”顾远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行契丹大礼。身后,乔清洛抱着顾明赫,春杏抱着顾攸宁,顾??则被何佳俊牵着,也依礼跪拜。乔清洛低垂着眼睑,努力掩饰着内心的复杂情绪和对这异族宫廷的疏离感。
“哈哈!左谷蠡王终于回归了!顾远吾弟!快快请起!”耶律德光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爽朗的笑意,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一路辛苦了!你能平安归来,还带回如此多的部众和财富,更献上那…那足以让我契丹国力大增的‘厚礼’!好!太好了!当真是天佑我大契丹!” 他口中的“厚礼”,自然是指那份价值连城的技术清单。他看向顾远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座移动的金山和强大的助力。
耶律阿保机却并未立刻说话。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顾远身上停留了许久,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顾远,这个身上流淌着汉人血脉的“左谷蠡王”,能力毋庸置疑,石洲的割据和此番全身而退便是明证。但正是这份能力和他在汉地的深厚根基,让阿保机不得不心生警惕。如此人物,携重宝归来,不会是真心归服!他另有什么所图?他那汉人妻子的存在,他那些明显带着汉家印记的子女…都是不确定的因素。
“顾远,”阿保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如同闷雷滚过,“你能归来,很好。石洲之事,本汗已听闻。你做得不错,保全了我契丹的颜面,更带回了我契丹急需之物。”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莫测,“只是…久离故土,难免生疏。你部众繁多,又携家带口,一路劳顿,想必也累了。先在辽东的营寨好生安顿,安抚部族,熟悉熟悉草原的风物人情。待休整妥当,过几日,本汗再召你入王帐,详细商议…建国之事。”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顾远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建国”二字,如同惊雷在帐中炸响!耶律德光眼中精光暴涨,充满了激动和向往。乔清洛的心却猛地一沉。她知道,契丹建国,意味着更深的卷入中原纷争,也意味着顾远将彻底绑上契丹的战车,再无退路。
顾远面色平静,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波澜。他再次躬身,声音沉稳有力:“臣,遵旨!谢陛下体恤!臣定当安抚部众,静候陛下召见!”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阿保机“体恤”的感激,也表明了恭顺听命的态度,丝毫没有流露出对“建国”这一重大议题的任何个人情绪。
阿保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微微颔首:“嗯,去吧。”
顾远带着家人恭敬地退出了金顶大帐。帐外,辽东早春带着寒意的风扑面而来。顾远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故土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他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王帐,又看向身边疲惫却强撑着的妻子,以及三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儿女,眼神复杂难辨。
第一步,算是站稳了脚跟。但阿保机的疑虑如同悬顶之剑。而更汹涌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他握紧了拳头,辽东的草场,将成为他新的棋盘。为了活下去,为了守护身后的人,他必须在这契丹王庭的夹缝中,下赢这盘更加凶险的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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