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10年,十月。晋阳城外的官道上,寒风凛冽,卷起枯草与尘土,打在疾驰的马队身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猛,仿佛要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冻结。薄薄一层残雪覆盖着苍茫大地,在铅灰色天幕下泛着死寂的冷光。
顾远裹紧厚重的貂裘,策马奔驰在队伍最前方。墨罕、邹野、左耀、赤枭、铁狼紧随其后,百名赤磷卫精锐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拱卫着他们的少主。晋阳之行,虽成功麻痹了李存勖,但其中的惊心动魄、心力交瘁,只有顾远自己最清楚。穆那拉登的点拨让他看到了恢复甚至精进的希望,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这两个月为演戏而付出的惨痛代价——武功的回塘,是实打实的。
他的心早已飞回了石洲,飞回了那个承载着他所有柔软与牵挂的院落。清洛…还有他们的孩子。
石洲城在望。城楼上,狼头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顾远没有惊动任何人,低调入城,直奔府邸。府门打开,迎接他的是何佳俊那万年不变的金丝镜片和银兰清冷如霜却隐含关切的目光。
“顾帅。”何佳俊躬身。
“夫人如何?”顾远翻身下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目光越过他们,直直望向府邸深处乔清洛院落的方向。
银兰上前一步,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分:“顾帅…安好。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胎儿…情况有些复杂。”
顾远的心猛地一沉:“说!”
“自顾帅离府这一个多月,夫人安心调养,但孕体日重,胎动异常频繁,且…幅度极大,远超寻常。”银兰清晰地说道,“夫人原先因忧思过度,悲恸伤身,虽遵医嘱服用安胎药,但精神始终欠佳,未能全心关注胎象。刘郎中近日常来诊视,言道夫人腹大异常,远超怀寤公子之时,他怀疑…恐是胎位不正,兼有羊水过多之症,忧虑重重。夫人闻之,甚是惊惶。”
胎位不正!羊水过多!顾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乱世之中,妇人生产本就是鬼门关,若再加上胎位不正…后果不堪设想!他几乎能想象到清洛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恐惧和无助。
“不过,”银兰话锋一转,带来一丝转机,“属下怕有不妥,又请来了城南最有经验的王产婆。她仔细探查后,言刘郎中之见只说对了一半。”
顾远急切追问:“另一半是什么?”
“王产婆说…”银兰的声音带着一丝确定,“夫人此胎,极可能是双生之喜!”
双胞胎?!顾远如遭雷击,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部分恐惧!但银兰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再次推入冰窟。
“然…”银兰的语气变得凝重,“王产婆亦言,或因夫人前期忧思悲恸过甚,心神耗损,影响了胎儿发育。双胎中,似有一胎胎位确实不正,且…发育迟缓,生机不旺。若不好生调养,精心护持,恐…恐有胎死腹中之虞!她叮嘱,必须用好药,夫人更要放下一切心事,安心静养,方有转圜之机。”
双胎…一胎危殆…死胎之虞……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顾远心上!巨大的喜悦与深沉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他不敢想象,若清洛知道腹中一个孩子可能保不住,会是何等的痛不欲生!而这一切的根源,竟是他这两个月为了大局,不得不对她施加的冷落与伤害!
自责、愧疚、恐惧、心痛……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淹没。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少主…”墨罕担忧地扶住他的手臂。
顾远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眼中只剩下刻不容缓的急切:“备最好的药!无论多贵多难寻!告诉刘郎中和王产婆,从今日起,他们就住在府里,寸步不离!夫人那里…我去看!” 他不再多言,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染风尘的外袍,大步流星地朝着乔清洛的院落奔去。
乔清洛的院落里,炭火烧得很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和药草混合的气息。她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温暖榻上,身上盖着暖和的锦被。九个月的身孕让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圆润得惊人,像揣着一个巨大的球。宽大的衣衫也难以完全遮掩那沉重的弧度,行动间显得格外笨拙吃力。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隐忧。一只手无意识地放在肚子上,感受着里面那两个小生命时而剧烈、时而微弱的动静,每一次异常的胎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贴身丫鬟春杏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揉着浮肿的小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乔清洛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门口。
当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带着一身寒气闯入眼帘时,乔清洛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和委屈填满。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夫…夫君…”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挣扎着想要起身。
“别动!”顾远一个箭步冲到榻前,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按住她的肩膀。他半跪在榻前,急切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细细描摹着她的脸庞,最后定格在她那硕大得令人心惊的肚子上。那隆起的弧度,承载着双倍的希望,也潜藏着双倍的危险。
“清洛…我回来了…”顾远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疼惜。他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那微凉的指尖,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驱散她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他不敢提那两个多月的“演戏”,那如同尚未愈合的伤疤,一碰就痛彻心扉。此刻,他只想弥补,只想守护。
乔清洛的眼泪终于决堤般滚落。那两个多月,她独自承受着身体的沉重、内心的煎熬、以及对腹中孩子未知命运的恐惧。那些被冷落的委屈,那些亲眼见到听到他与苏婉娘“恩爱”时的心碎,此刻在丈夫温暖的怀抱和满含愧疚的眼神中,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仿佛抓住唯一的依靠,泣不成声:“夫君…我…我好怕…孩子…孩子他…”
“不怕!有我在!”顾远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避开那隆起的腹部,小心地环抱着她颤抖的肩膀,“我都知道了。清洛,别怕。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安!我向你保证!” 他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一遍遍低语,“双胞胎…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是好事!至于那个小的…王产婆说了,只要你好生调养,安心静养,用最好的药,一定能养回来!一定能!”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他的话语带着魔力般的安抚。乔清洛在他怀中渐渐停止了哭泣,只是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依赖和脆弱:“真的…真的能好吗?”
“能!”顾远无比肯定地点头,眼神坚定,“我顾远发誓!倾尽所有,也要护你和孩子们周全!从今天起,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守着你,直到我们的孩儿平安降生!”
顾远说到做到。自那日起,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各种大小事务,除非极其紧要,否则顾远一律交由何佳俊、银兰和墨罕处理。他仿佛彻底放下了那个搅动风云的身份,只做乔清洛的丈夫。
每日清晨,他必亲自去厨房,无比认真地盯着厨娘熬制安胎药膳,从选材到火候,一丝不苟。他甚至在厨娘的指导下,尝试亲手为乔清洛熬煮一些简单的孕妇药用汤羹。起初不是火候太大就是味道古怪,惹得乔清洛哭笑不得,但那份心意却让她暖到了心窝里。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乔清洛的暖阁里。她看书,他便在一旁处理一些必须过目的紧急文书;她小憩,他就守在榻边,握着她的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安睡的容颜和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肚子;她因胎动不适而皱眉,他立刻紧张地询问,为她按摩浮肿的腿脚,笨拙却无比耐心。
他不再避讳提及那两个多月的“荒唐”。虽然没有明说计划,但他用最真挚的话语向乔清洛忏悔,诉说对她的思念和身不由己的痛苦。他一遍遍地告诉她:“清洛,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是照亮我黑暗乱世的暖阳。那两个多月的疏远,是我此生最大的过错和痛苦。给我机会,让我用余生来弥补,好吗?” 他的忏悔情真意切,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让乔清洛心中的芥蒂一点点消融。虽然伤痛犹在,但理解和原谅的种子,在丈夫无微不至的呵护下悄然萌芽。
顾远常常俯身在乔清洛的肚子上,对着里面两个小家伙说话。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韵律:“小家伙们,我是爹爹。要乖一点,别让娘亲太辛苦。尤其是你,小的那个,要争气,要好好长,爹爹在外面给你们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等着你们出来骑马射箭呢!” 每当这时,乔清洛的肚子总会传来一阵奇异的胎动,仿佛里面的孩子真的在回应父亲的呼唤,让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幸福而期待的笑容。
然而,双胎的孕育,尤其是其中一胎存在隐患,注定了这份宁静之下潜藏着惊涛骇浪。
乔清洛的肚子仿佛成了两个小家伙的战场。胎动异常频繁且剧烈,有时像是两个小拳头在里面对打,有时又像是整个肚子都在翻滚波浪。常常在深夜,乔清洛会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惊醒,痛得冷汗涔涔,蜷缩成一团。顾远总是第一时间醒来,紧紧抱住她,为她揉按缓解,呼唤守在外间的刘郎中和王产婆。每一次剧痛,都让顾远的心提到嗓子眼。同时:双胎对母体的负担极大。乔清洛时常感到胸闷气短,头晕目眩。有一次在顾远的搀扶下在院中散步,毫无预兆地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吓得顾远魂飞魄散,嘶声呼唤银兰和郎中……
石洲,寒气已凝成有形有质的利刃,在府邸的雕花窗棂上刮出尖细的呜咽。顾远坐在暖阁外间,手里握着一卷摊开的羊皮地图,目光却穿透了那些描绘山川河流的墨线,沉沉地落在内室那扇紧闭的门上。门内,是乔清洛低低压抑着的痛哼,断断续续,像被揉碎的冰凌,每一次响起都狠狠扎进顾远的心脏。
空气里药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炭火闷烧的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呃……”一声短促的痛呼猛地拔高,随即又被强行咬断在喉咙里。顾远霍然起身,几步抢到门边,手搭在冰冷的门板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能想象清洛此刻的样子,额头必定布满了冷汗,牙齿死死咬住嘴唇,身体因那来自腹中的猛烈撞击而痛苦地蜷缩。
“夫人!夫人坚持住!”王产婆焦急的声音透门而出,“刘郎中,快!那碗参汤!”
里面又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器皿碰撞的轻响。顾远的手在门板上微微颤抖,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铁锈味在他口中弥漫开来。他强行压下喉头的翻涌,深深吸了一口那令人窒息的药气。双胎……一个位置凶险,一个生机孱弱……这些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日夜折磨着他。
他踱回桌边,视线扫过案几一角堆放的信函。最上面一封,墨迹尚新,是苗疆辗转送来的密报。他拿起,指尖划过上面几行冰冷的字句:“封右护法深入南诏瘴疠之地,为解一寨蛊毒,自身亦染奇疾,月内恐难离苗疆,更遑论北上。属下等束手,唯日夜焚香祷告,盼夫人吉人天相……”
最后一丝来自封宇川的希望,彻底断绝了。顾远闭上眼,苗疆湿热森林的幻影与眼前石洲冰冷的绝望重叠在一起。封宇川,那个曾在他麾下天罡三十六煞中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医,此刻远在天边,自身难保。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像北地的冻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猛地将密报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连日来的忧惧、愤怒、自责,如同被点燃的荒草,瞬间燎原。
“药!”他低吼出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最好的药!就算把石洲城翻过来,把契丹草原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来!人参要百年以上的老参!鹿茸要带血的鲜茸!雪莲!灵芝!不惜一切代价!”
守在暖阁外的墨罕和左耀心头一凛,立刻躬身:“是,少主!”两人迅速转身,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去执行这近乎疯狂的命令。
顾远颓然坐回椅中,双手插入发间,紧紧揪住。他盯着内室的门,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个正在为他承受巨大苦难的女子。清洛的脸庞在他脑海中浮现,苍白、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母性的柔韧。她腹中那两个命运未卜的孩子……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金先生何佳俊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鹰筒,筒身还带着风雪的寒气。他推了推金丝镜片,声音低沉:“顾帅,金牧族长的鹰讯到了。加急,有两封。”
顾远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如同熬干了心血的困兽。金牧的信……事关他羽陵、古日连两部根基,纵使心如刀绞,他也必须强打精神处理。那是他顾远安身立命、争雄天下的本钱,是无数族人托付性命的所在!他不能倒,至少在处理部族事务时,他必须还是那个冷静果决的两部族长,契丹的左谷蠡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伸手接过鹰筒,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稳。他先拆开第一封,目光快速扫过。信中是金牧汇报契丹王庭动向、耶律德光近期对石洲及幽燕一带的微妙态度,以及询问顾远下一步如何配合耶律德光稳固地位、为阿保机称帝铺路的细节。顾远眉头紧锁,思绪在政治博弈与内室的生死煎熬间被反复拉扯,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强撑着精神,用略显潦草却依旧有力的笔迹迅速批复了几条关键指令,交给何佳俊:“即刻发还金牧,按此执行。”
处理完这封公务,顾远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被抽干了。他拿起第二封信,羊皮纸带着金牧特有的粗犷气息。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展开信件,准备应对那些部族间的琐碎与纷争。
金牧的字迹映入眼帘:
“……兄长钧鉴:前信言及王庭事,现禀报部族近况,盼兄长安心。”
“羽陵部经此休养,人丁渐复。老弱妇孺已逾两千之数,青壮男丁,并百兽部归附之勇士,近三千人,皆可战之兵。古日连部亦恢复元气,族众千余。”
“两部日盛,其余老衰部落都想加入,黎部残余,因百年联姻之谊,弟不忍其流离失所,故默许其部分老弱妇孺于我两部交界处草场扎营,并按季供给些许牛羊,以维系旧情。何大何部余众,其族长尚在,然族中老人多言,昔日部族崩坏,皆因其部主战激进,引中原强敌所致,族人多有怨怼。弟恐处置不当再生祸端,故暂以安抚为主,供给粮秣,稳住其族长,一切待兄长归来再行定夺……”
看到这里,顾远心中稍慰。金牧做得不错,稳住了基本盘,处理黎部有情有义,对何大何部这个隐患也保持了克制,没有在他不在时激化矛盾。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继续往下看。
突然,几行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炬,带着灼热的光芒,狠狠撞入他的眼帘:
“……另有一事,或为天佑我羽陵部!前次奉德光王子之命,往辽东北踏勘绘图,为汗王庭选址预作准备。途中遇暴雪封山,于雪窝中救得一人,气息奄奄,乃女真猎户。此人名唤田泽生,自言祖上世代行医,其母为契丹人,故其通晓契丹、女真、中原三方医术,尤精妇人科及疑难杂症!弟初时亦疑,然观其言行,确有其能。带回部落后,族中大小病患,无论男女老幼,沉疴新疾,皆由其诊治,手到病除,药到患消,人皆称其‘小华佗’!目前两部之医药诸事,皆赖此人操持,族人安康,皆拜其所赐!”
田泽生!
女真契丹混血!
精通三方医术!
尤精妇人科及疑难杂症!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远被绝望冰封的心湖上!冰层轰然炸裂,一股滚烫的、名为“生”的岩浆,带着近乎毁灭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麻木,直冲天灵盖!
“天不绝我!天不绝我顾远!长生天庇佑!!”顾远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失声狂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狂喜而完全变了调,在空旷的暖阁外间激荡起巨大的回响!他死死攥着那封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羊皮纸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仿佛抓着的是整个世界的希望!
何佳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狂喜惊得目瞪口呆,金丝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佳俊!”顾远猛地转向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那是绝境逢生的狂喜,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几步冲到书案前,几乎是撞开了砚台,抓起一支狼毫笔,饱蘸浓墨,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下笔却如狂风骤雨,力透纸背:
“金牧吾弟:信悉!汝处置诸部事宜,甚得吾心!大善!黎部乃我古日连部百年姻亲,血脉相连,情谊不可绝!续供粮秣牛羊,务必使其安稳,以固两部情谊!何大何部余众,安抚为上,汝之谨慎,深合吾意!暂勿激化,一切待我归部,必亲往处置,定其去留!汝即刻放下手中一切,代我主持两部全局!族中大小事务,无论巨细,汝皆可专断!务必稳住局面,安抚人心,不得有丝毫差池!待我归来,必有重谢!”
写到这里,他笔锋一顿,浓墨在纸上洇开一大团,仿佛凝聚了他此刻全部的心焦与狂喜。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灌注于笔尖,运笔更加急促、更加用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带着破开生死的渴望:
“另!十万火急!即刻选派最精锐善战、最忠诚可靠之士一百人!由乞答孙乙涵亲自统领!命其放下一切,即刻动身!以最快速度,护送神医田泽生,星夜兼程赶来石洲!告诉他,是救我妻儿性命!是救他主母与少族长性命!接到此信后,一日,不!半日之内,我要看到他们出发!”
“马匹要最好的!一人双马!不!一人三马!沿途所有驿站,持我令牌,不惜一切代价换马!昼夜不停!遇山翻山,遇水涉水,风雪无阻!谁敢阻挡,无论何人何部,格杀勿论!告诉乞答孙乙涵,跑死多少马我都不管!我要的是田泽生活着、最快地出现在石洲!快!快!快!!!”
三个触目惊心、力透纸背的“快”字,重重叠在一起,带着鲜血的温度和雷霆万钧的气势,几乎要将信纸撕裂!这已不是命令,而是濒死之人发出的、最凄厉也最狂热的求生呐喊!
信写完,墨迹淋漓未干,顾远立刻又抽出一张更精致、象征王爵身份的信笺。这一次,他运笔依旧迅疾如风,但字迹间多了一份沉凝的恳切、不容置疑的威势,以及刻意渲染的、足以打动任何铁石心肠的绝望与哀恸。这是给契丹汗庭,给那位年轻而多疑的王子耶律德光的泣血陈奏。
“……臣,左谷蠡王顾远,五内俱焚,泣血顿首,百拜泣告德光王子殿下恩典!”
“臣妻乔氏,孕怀双胎,本乃天赐之喜。然天不佑臣,孕体孱弱至极,胎象凶险万分!今临盆在即,胎位不正,气血两亏,生机垂绝!石洲城内,名医束手,药石罔效!眼见妻儿命悬一线,气息奄奄,臣心如刀剜油煎,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相代!每闻其痛呼,臣如坠无间地狱,神魂俱碎!”
“今幸赖长生天垂怜,祖宗阴德!臣于部族信中惊闻,臣之羽陵、古日连两部,新延请一位女真契丹混血神医,名唤田泽生!此人祖传岐黄,精研三方医术,尤擅妇人科疑难杂症,活人无数,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臣部族上下,皆奉为神明!此人,或为臣妻儿唯一生路!”
“然辽东至石洲,千里迢迢,山河阻隔,贼寇潜藏!臣忧心如焚,唯恐神医未至,妻儿已赴黄泉!此情此景,实乃臣毕生最大之痛楚,锥心刺骨,莫此为甚!万般无奈,泣血叩首,斗胆恳请王子殿下开天地之恩!”
“伏乞殿下,念臣微末之功,怜臣夫妻情深、骨肉连心之苦!允臣遣心腹部将乞答孙乙涵,率本部精锐百人,持王子恩赐令箭,护送此医者田泽生,取道汗庭所辖之近路,火速驰援石洲! 此非仅为臣一家之私情,亦是维系契丹与汉地人心之所系!乔氏若安,汉地人心归心可期!”
“臣顾远,在此指长生天为誓,以先祖之灵为证!若得妻儿平安,此生此身,此心此志,必为汗王与王子殿下宏图霸业效死力!肝脑涂地,百死无悔!若有二心,天地共诛,神人共弃!”
“伏乞殿下体察臣下濒死哀鸣之心!允准所请!并祈殿下,为安臣心,亦为示汗庭对臣下之关切,可否另遣一队精干王庭亲卫,名义上‘协同护送’,实则沿途监察护卫,以防宵小作祟,亦使殿下随时知晓行程安危?臣之心,赤诚可昭日月,绝无半分异念!急盼恩准!臣顾远,泣血百拜,叩首再叩首!”
这封奏书,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极尽渲染乔清洛危在旦夕的惨状和自己内心的绝望无助,将私情巧妙地与“维系汉地人心”的政治意义捆绑,最后以毒誓效忠和主动请求“监察”的姿态,展现最大的“坦荡”与“忠诚”。这是顾远在绝望中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打动多疑的耶律德光、并换取其支持和快速通道的办法。
两封书信,一封比一封更重,带着顾远全部的希望和身家性命,被何佳俊以最快的速度密封好。两只最神骏的海东青,背负着石洲城左谷蠡王府邸内沉甸甸的生死祈望与政治博弈,在铅灰色的低垂天幕下,如两道黑色的闪电,一西一北,撕裂凛冽的寒风,振翅而去。
千里之外的契丹王庭,牙帐之内炭火熊熊,驱散着塞外的严寒,却驱不散权力核心处无形的角力。
年轻的王子耶律德光,身披华丽的貂裘,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胡床上,眉头紧锁。他手中正握着顾远那封字字泣血、墨迹仿佛还带着石洲寒气的奏书。信纸在他指尖微微颤动。
“父汗,”耶律德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看向坐在主位、面容沉毅如岩石的耶律阿保机,“顾远此信……情辞恳切,指天誓日。他请求派兵护送一个女真族医,火速去石洲救他难产的汉妻。”
阿保机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如草原夜空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光芒。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接过信,目光沉稳地扫过那些力透纸背、饱含血泪的文字。帐内只有炭火噼啪的声响和羊油灯芯燃烧的细微滋滋声。
半晌,阿保机放下信,低沉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平静:“双胎危症……石洲名医束手……女真神医……千里驰援……”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耶律德光,“德光,你以为如何?”
耶律德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胡床扶手上敲击着,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父汗,顾远此人,鹰视狼顾,绝非池中之物。你也看到了,他羽陵、古日连两部恢复之速,远超预期。其麾下墨罕、乞答孙乙涵等人,皆悍勇忠贞。此人用好了,是开疆拓土、问鼎中原的一柄利刃;若失控……”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便是心腹大患!他此刻为救妻如此疯狂,调遣心腹精锐远赴石洲,焉知不是借机调动兵马,另有图谋?或是想将这所谓‘神医’安插在石洲,培植私人势力?”
阿保机微微颔首,显然也有此虑。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情之一字,可令人智昏,亦可令人爆发出不可思议之力。顾远信中哀恸绝望,不似作伪。他主动请求王庭派人‘协同护送’,名为监察,实则是向我们表明他无二心,行程坦荡。此乃以退为进,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看着儿子:“德光,我们正需用人之际。称帝在即,南面晋、梁、岐诸王并立,幽燕之地,石洲位置紧要。顾远在中原汉人,尤其是石洲中素有威望,他若因妻儿之死而心生怨怼,甚至……铤而走险,于我大业不利。反之,若救得其妻儿,他感念王庭恩德,那毒誓便是捆住这头苍鹰最结实的绳索!一个重情重义、又有致命弱点握在我们手中的顾远,比一个无牵无挂、心思难测的顾远,要好用得多。”
耶律德光眼中精光闪烁,父汗的话点醒了他。是啊,一个为妻儿可以放弃尊严、行重礼求医的枭雄,他的软肋是如此清晰可见!控制了他的软肋,就等于控制了他!
“父汗英明!”耶律德光心中疑虑稍减,但多疑的本性让他立刻想到了执行细节,“既如此,儿臣即刻准他所请!令萧斡里剌率两百王庭铁鹞子精锐,与乞答孙乙涵百人队同行!名义上协同护送神医,确保路途安全畅通。实则是严密监视顾远部众动向,沿途记录一切细节,随时飞鹰禀报!更要盯紧那个田泽生,看他是否真有其能,还是顾远杜撰的棋子!”
阿保机满意地点点头:“善。告诉萧斡里剌,眼睛放亮些。若顾远真心救妻,便助他一臂之力,结下这份恩情。若有异动……”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儿臣明白!”耶律德光立刻召来心腹,口述命令。很快,一只携带王庭命令的海东青冲天而起,飞向羽陵部族的方向。
顾远的奏请和王庭的回复,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王庭贵族圈子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牙帐外不远处的篝火旁,几位耶律德光的核心部将和亲近贵族正烤着羊肉,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那个羽陵部的族长顾远,为了他那个汉人老婆难产,居然写信给德光王子,据说心中的话哭得像个娘们似的!还要调兵去接什么神医?”说话的是耶律德光的堂兄耶律迭里,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王子的命令都发出去了!派了萧斡里剌带两百铁鹞子护送!”答话的是大将萧敌鲁,他撕咬下一块羊肉,嚼得啧啧有声,“啧,真是想不通!他顾远,左谷蠡王!手握两部精锐,连王子都高看一眼,说他是未来南征的先锋利刃!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草原上最烈的胭脂马,中原江南最柔的大家闺秀,还不是任他挑选?为了一个难产的汉女……至于吗?搞得如此兴师动众,颜面何存?”
“颜面?”旁边一个年长些的贵族耶律老古灌了一口马奶酒,摇摇头,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唏嘘,“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情之一字,最是磨人!那顾远我见过几面,眼神狠厉得像头孤狼。可王子说他看那汉女的眼神……啧,就像草原上的公狼护着唯一的母狼崽!听说那汉女给他生过儿子,现在又怀了双胎……这骨血相连,怕是真入了魔了。”
“入魔?”耶律迭里嗤笑一声,“我看是愚蠢!为了一个女人,还是汉女,调动心腹精锐千里奔波,把软肋暴露无遗!更主动让王庭派人盯着!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万一那女人还是没保住,他岂不是人财两空,还白白让王子捏住了把柄?智者不为也!”
“话也不能这么说,”萧敌鲁抹了抹嘴上的油,“王子不也准了吗?还派了萧斡里剌去。我看王子看中的,就是他这份‘愚蠢’的重情!一个重情的人,只要拿捏住他的情,就好控制。总比那些心思深沉、毫无破绽的家伙强!再说了,”他压低声音,“王子不是一直想彻底收服顾远,让他死心塌地为王庭卖命吗?这次若真救了他老婆孩子,那就是天大的恩情!他顾远那么重情义,以后还不得给王子当牛做马?”
众人闻言,沉默片刻,似乎觉得有几分道理,但脸上的惊诧和不解并未完全消散。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英雄豪杰,当以霸业为重,女人如衣服,子嗣固然重要,但也不该为此乱了方寸,更不该将弱点如此赤裸地暴露在主君面前。顾远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疯狂和难以理解的情深。
“罢了罢了,”耶律老古摆摆手,“王子自有决断。我们就等着看萧斡里剌传回的消息吧。若那汉女真死了,顾远会如何?若救活了……嘿,这草原上,怕是要多一个被情字拴得死死的左谷蠡王了!只是这情字……是蜜糖,也是枷锁啊!”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复杂各异的神情。对顾远这份惊世骇俗的“情深”,契丹的贵族们,终究是难以共情,只觉匪夷所思,却又隐隐感到一丝被触动的异样。而在石洲,命运的齿轮,正随着乞答孙乙涵和田泽生那支混杂着希望与监视的队伍,在风雪中疯狂转动。
当夜乔清洛晕倒的凶险靠着刘郎中,艰难撑过。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在顾远眼中被拉长、扭曲。暖阁成了他全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弥漫着药味和无声的惊涛骇浪。
乔清洛的肚子仿佛成了两个不安灵魂的角斗场。胎动变得越发诡异而猛烈。有时是长时间的沉寂,死寂得让顾远心胆俱裂,忍不住要将耳朵贴上去倾听那微弱的心跳;有时又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滚起来,隔着薄薄的衣衫,能看到清晰的凸起和游移,像有拳头在里面凶狠地捶打、脚在里面绝望地蹬踹。每一次剧烈的胎动,都伴随着乔清洛骤然惨白的脸色和压抑不住的痛呼。
“呃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深夜骤然响起,划破了暖阁死寂的空气。
顾远几乎是直接从榻边的矮凳上弹了起来。只见乔清洛整个人痛苦地弓起了身子,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她苍白的额头和脖颈,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
“清洛!”顾远扑到榻边,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腔。他一把抓住她冰凉湿滑的手,那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颤。
“痛……好痛……夫君……”乔清洛的声音破碎不成调,泪水混合着汗水滚落,“下面……下面好像……有东西流出来……”她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那是濒临深渊的绝望。
“夫人见红了!”一直守在旁边的王产婆掀开被角看了一眼,脸色也瞬间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快!刘郎中!快拿固元止血汤来!参片!快给夫人含着!”
暖阁内外瞬间陷入一片混乱。脚步声、呼喊声、器皿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银兰端着药碗的手都在抖,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也浑然不觉。刘郎中颤抖着手搭上乔清洛的手腕,眉头拧成了死结,不住地摇头:“脉象……乱极了……滑而无力……险啊……太险了……”
顾远紧紧握着乔清洛的手,感觉那纤细的手指在自己掌中无力地抽搐着。他看着她痛苦扭曲的面容,听着她压抑的呻吟,一股灭顶的绝望和暴戾之气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噬人的猛兽,死死盯住忙乱的刘郎中和王产婆,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
“听着!给我用最好的药!最贵的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但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若是清洛和孩子有半点闪失……你们,”他目光扫过刘郎中和王产婆惊惧的脸,“还有这石洲城所有挂着‘医’字招牌的废物!一个都别想活!我要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
那森然恐怖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冻结了暖阁内的空气。刘郎中和王产婆吓得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连声应着“是是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更加拼命地忙碌,只是那动作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顾远吼完,胸中那股暴戾之气并未消散,反而化作更深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他重新低下头,看着怀中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的妻子,所有的狠厉瞬间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楚和哀求。他俯下身,滚烫的额头抵着乔清洛冰凉汗湿的鬓角,声音哽咽,破碎不成声:
“清洛……撑住……求你……再撑一撑……救你的人……就快到了……长生天在上……求你……再等等……等等他们……”
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赤红的眼角滑落,滴在乔清洛苍白的脸颊上,混入她的汗与泪之中。
同一时间,在远离石洲千里之外的辽东边缘莽莽雪原与燕山余脉的交界处,一支小小的马队正以近乎自杀般的速度疯狂奔驰。
为首者正是乞答孙乙涵,这个顾远麾下以悍勇和坚韧着称的羽陵部悍将。他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霜,眉毛和胡须都结成了白色的冰凌,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风雪弥漫、崎岖难辨的山路。他座下的战马口鼻喷着浓烈的白气,每一次奋力跃起,都带着肌肉撕裂般的颤抖。
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个身形相对臃肿、裹在厚厚皮袍里的青年。正是田泽生。他脸色冻得青白,嘴唇干裂出血,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甩下马背。但他那双掩藏在风帽下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和专注,紧盯着前方,对周遭的严寒和疲惫似乎毫无所觉。
而在这支百人羽陵精锐的两翼和后方,如同铁灰色的幽灵,沉默地拱卫着另一支两百人的骑兵。他们装备更为精良,甲胄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旗帜上是象征契丹王庭的狼图腾。为首的一名将领,名叫萧斡里剌,正是耶律德光的心腹。他面容冷硬,目光如电,不断扫视着前方的乞答孙乙涵和田泽生,以及周围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他们离开契丹部族已经整整十天。十天里,这支混杂的队伍如同一支离弦的死亡之箭,贯穿了风雪、山川、密林和荒原。
“绕开!前面是卢龙军刘守光的巡哨范围!从左边断崖下切过去!”乞答孙乙涵嘶哑着喉咙吼道,声音在狂风中几乎被撕碎。前方隐约可见一处隘口,有简陋的寨墙和模糊的人影晃动。
队伍毫不犹豫地转向,冲向左侧那道近乎垂直、布满嶙峋怪石和积雪的陡峭山坡。战马嘶鸣着,打着滑,铁蹄在冰雪覆盖的岩石上迸出刺眼的火星。一个羽陵部的战士连人带马失足滚落深涧,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呼便被风雪吞没。乞答孙乙涵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将马鞭狠狠抽在自己坐骑的臀上,咆哮着:“冲上去!别停!”
田泽生死死抓住缰绳,指甲抠进了掌心,身体紧贴马背,感受着身下这匹通灵性的畜生每一次惊险的腾跃。他胃里翻江倒海,骨头像散了架,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快!再快一点!石洲!那个垂危的产妇和腹中挣扎的双胎!
进入太行山脉的腹地,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成狂暴的白色漩涡,能见度不足十步。山路早已被深雪掩埋,辨不清方向。队伍只能依靠乞答孙乙涵模糊的记忆和老猎户的直觉,在绝壁与深谷间摸索前进。
“头儿!黑子的马……不行了!”一个羽陵战士带着哭腔喊道。只见他旁边一匹健硕的黑马,口鼻喷出的不再是白气,而是带着血沫的红雾,前腿一软,悲鸣着栽倒在雪地里,再也无法站起。那战士红着眼,狠狠心,一刀割断马鞍上的重要行囊背在自己身上,徒步踉跄着跟上队伍。
“丢下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干粮、水和药囊!”乞答孙乙涵的声音冷酷如铁,“人!必须给我活着到石洲!”
沿途的驿站成了救命稻草,但也成了萧斡里剌眼中潜在的节点。每一次换马,他都亲自盯着,确保羽陵人没有暗中传递任何可疑信息。他看着乞答孙乙涵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看着田泽生即使疲惫欲死,下马时第一件事也是检查随身药箱的专注,心中的疑虑如同冻土下的暗流,始终未曾消减。顾远……如此大动干戈,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第十三天黄昏,当巍峨的石洲城廓终于在漫天风雪的地平线上显露出模糊而坚硬的轮廓时,整支队伍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人困马乏,半数以上的战马在最后这段冲刺中力竭倒下。剩下的马匹,包括萧斡里剌自己的坐骑,也都口吐白沫,浑身被汗水浸透又在寒风中冻成冰甲。
乞答孙乙涵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羽陵部的战士个个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嘴唇干裂出血,眼神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田泽生更是摇摇欲坠,全靠两个战士左右架着。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如同被刀割,嘶声吼道:“石洲!到了!跟我冲!”
这一声吼,榨干了所有人最后的气力。队伍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管不顾地冲向那洞开的城门。
早已接到飞鹰传讯、在城门焦急等候的墨罕和赤枭,看到这支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队伍,眼眶瞬间红了。“快!随我来!”墨罕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在前引路。
沉重的马蹄踏在石洲城空旷冰冷的街道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惊散了寥寥无几的行人。队伍旋风般卷过街道,直奔左谷蠡王府邸。
王府大门洞开,顾远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门前的风雪中。他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肩头落满了雪,却浑然不觉。当看到那支疲惫不堪却杀气腾腾的队伍冲进府门,尤其是看到被搀扶下马、几乎站立不稳的田泽生时,顾远眼中那积郁了十几天的沉重阴霾,终于被一道名为“生”的亮光狠狠劈开!
他甚至没有看旁边的萧斡里剌一眼,一个箭步冲上前,在田泽生双脚落地的瞬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愕的动作——这位契丹的左谷蠡王,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枭雄,竟然对着一个风尘仆仆、地位低微的医者,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近乎卑微的、恳求的契丹重礼!
“田先生!”顾远的声音沙哑而急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内子乔氏,命悬一线!腹中双胎,一危一殆!顾远身家性命,尽托于先生之手!万望先生施展回春妙手,救我妻儿!顾远此生,铭感五内,永世不忘!”他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绝望的哀求与期盼,那目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田泽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一愣,连日奔波的眩晕感似乎都被冲散了几分。他看向顾远,这位金牧雅拉(契丹语:管事的)传说中的羽陵族长、左谷蠡王,此刻脸上毫无枭雄的威严,只有深重的疲惫、满眼的血丝和刻骨的焦虑。那眼神里的重量,让田泽生心头一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浑身的酸痛,抬手虚扶了一下顾远的手臂,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晰坚定:“族长不必如此!医者本分,救人要紧!病人在何处?快带我去!” 没有任何客套,没有任何迟疑,直奔主题。
“好!先生随我来!”顾远猛地直起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亮,一把抓住田泽生冻得僵硬的手臂,几乎是拖着他,转身就朝府邸深处冲去。墨罕等人立刻跟上。
被彻底晾在原地的萧斡里剌和他带来的两百王庭铁骑,面面相觑。萧斡里剌看着顾远那完全失态、近乎慌乱的背影,看着他紧紧抓着那个医者手臂的急切姿态,又想起一路行来乞答孙乙涵和田泽生那不顾生死的疯狂赶路……他冷硬如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萧将军,请随我来,厢房已备好热水饭食。”银兰清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凝滞。
萧斡里剌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恢复了王庭将领的威严,沉声道:“有劳。另外,烦请安排一个视野开阔、安静些的地方,本将需要立刻向德光王子禀报行程。”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顾远和田泽生消失的方向,那里,正传来内院骤然加重的慌乱人声。
暖阁内室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又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随时会断裂。
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涩的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炭火在铜盆里发出噼啪的微响,却驱不散那股刺骨的寒意。
乔清洛躺在厚厚的锦褥上,脸色是那种失血过多的、近乎透明的惨白。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高高隆起的腹部,此刻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僵硬轮廓,那巨大的弧度下,生命的搏动似乎正在悄然流逝。身下的被褥,暗红的血渍如同狰狞的毒花,无声地蔓延开来,刺目惊心。
刘郎中和王产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绝望的死灰。王产婆一遍遍徒劳地试图揉按那僵硬的腹部,声音带着哭腔:“不行……不行了……宫缩完全停了……下面还在渗血……这……这怕是……” 她不敢说出那个词。
刘郎中抖着手给乔清洛灌参汤,大半都顺着她无力的嘴角流了出来,染红了颈边的衣襟。他绝望地摇着头:“气血两脱……脉象……脉象几乎摸不到了……神仙……神仙难救啊……”
就在这时,厚重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风雪寒气卷入,瞬间又被室内的血腥和药味吞没。
顾远几乎是半拖着田泽生冲了进来。
“先生!快!”顾远的声音嘶哑破裂,将田泽生猛地推到榻前。
浓烈的血腥和垂死的气息扑面而来,田泽生冻得青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迟疑和惊惧。长途奔袭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他眼神锐利如电,迅速扫过乔清洛的面色、唇色、身下的血污,最后落在她那僵硬的腹部轮廓上。
“让开!”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让手足无措的刘郎中和王产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田泽生甚至没有解下沾满风雪的厚重外袍,只是迅速脱掉冻硬的手套,露出同样冻得通红却异常稳定的双手。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榻边的脚踏上,这个位置恰好能让他的视线和双手平齐于乔清洛高耸的腹部。
第一件事,是探脉。三根手指精准地搭上乔清洛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眼神却凝重如渊,眉头瞬间紧锁,仿佛在倾听来自幽冥的回响。
紧接着,他俯下身,侧耳紧贴在乔清洛冰冷的肚皮上,屏息凝神。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几息之后,田泽生的眉头锁得更深,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他听到了!极其微弱,如同风中之烛,但确实存在!两个不同的胎心,一个稍强却狂乱如奔马,一个微弱得几乎捕捉不到,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
他没有丝毫停顿,立刻起身,双手以一种奇特而稳定的节奏,覆盖上乔清洛的腹部。没有粗暴的按压,他的手指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感知力,轻柔却又无比坚定地在隆起的腹部表面移动、探查、感受。他闭着眼,全神贯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在与那腹中两个微弱的生命直接对话,感知着他们混乱的位置、扭曲的姿势。
顾远站在一步之外,高大的身躯僵硬得如同石雕。他死死盯着田泽生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看着他凝重的神情,看着他额头的汗珠,看着他紧抿的嘴唇。顾远的心,随着田泽生的每一次皱眉而沉入谷底,又随着他眼中偶尔闪过的锐利光芒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仿佛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惊扰了眼前这场与死神争夺生命的仪式。他全部的意志,都化作无声的、疯狂的祈祷,在心底一遍遍嘶吼:救她!救孩子!长生天!古日连羽陵部先祖!求你们!
田泽生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爆射!
“取针!长针三枚,短针七枚!烈酒!快!”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参汤!最浓的参汤!再备老参切片!热水!干净的布!快!”他一边说,一边迅速解开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古朴沉重的药箱。
刘郎中和王产婆被他陡然爆发的强大气场震慑,下意识地应着“是是是”,手忙脚乱地去准备。
田泽生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扁平的布包,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他取过银兰递来的烈酒,快速净手,又将几枚长针在酒中浸过。
他再次单膝跪下,位置精准。左手稳稳按住乔清洛腹部一个特定的位置,右手拈起一枚细长的银针,凝神静气,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指尖的针和手下那微弱的生命跳动。没有半分犹豫,那枚长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快、准、稳地刺入乔清洛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一针,如同石破天惊!
一直强撑着一丝意识的乔清洛,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顾远的心骤然缩紧,几乎要冲上去。
“按住她肩膀!别让她动!”田泽生头也不抬地厉喝,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绝对权威。顾远和旁边的春杏立刻死死按住乔清洛的双肩。
田泽生全神贯注,手指捻动针尾,动作极其精微,或提或插,或快或慢,仿佛在拨动一根无形的琴弦,试图调整那腹中紊乱的生命韵律。他的额头上汗珠滚落,神情凝重得如同在悬崖峭壁间行走。
一针之后,紧接着是第二针,刺入另一个位置。然后是第三针……
每刺下一针,田泽生的脸色就凝重一分,汗水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乔清洛腹中的胎动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那僵硬的轮廓似乎……松动了一丝?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田泽生捻动最后一枚短针,缓缓将其刺入一个关键的穴位。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心力,整个人都微微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
“呃……”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呻吟从乔清洛口中溢出。紧接着,她那原本僵硬如石的腹部,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起伏!虽然微弱,却充满了生命的韧性!
“动了!夫人……肚子动了!”一直死死盯着乔清洛腹部的王产婆,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刘郎中猛地扑过去再次搭脉,随即也激动得胡子都在抖:“脉!脉象!虽弱,但……但回来了!滑起来了!有根了!有根了!”
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顾远淹没!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看向田泽生,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近乎癫狂的光芒!成了?!有希望了?!
田泽生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他抬手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振奋:“快!参汤!给她灌下去!要慢!参片含住!稳住这口气!”他迅速拔除银针,动作依旧稳定,但拔针的手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转向顾远,语速依旧很快,却不再像刚才那般紧绷:“族长,暂时稳住了!气血续上了,宫缩也被重新激发,那胎位不正的小家伙也被我用针稍稍拨正了些许,生机未绝!但危机未除!必须立刻用药!我马上开方!需要百年以上老山参为君药,佐以阿胶珠、紫河车、续断、桑寄生……分量要足,火候要老!必须立刻煎来!一刻也耽误不得!”
“好!好!好!”顾远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激动得发颤,眼中是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感激,他猛地抓住田泽生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惊人,“先生!需要什么药!只管说!我石洲城没有,我派人去幽州!去开封!去天涯海角也给你找来!快开方子!”
暖阁内,那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微弱的生命之光重新顽强地透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中,开始混杂进一丝新鲜参汤的苦香。
而在暖阁外,一个不起眼的回廊转角阴影里,萧斡里剌如同融化的冰雕,静静地站在那里。他透过半开的窗棂缝隙,将里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顾远那卑微至极的恳求大礼,看到了田泽生不顾疲惫跪地施救时那专注到忘我的神情,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银针刺腹,看到了顾远在听到胎动恢复时那瞬间爆发出的、无法作伪的狂喜与失态,看到了他紧紧抓住医者手臂时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颤抖……
窗棂缝隙透出的微弱光线,映在萧斡里剌冷硬的脸上。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如同残冬的冰雪遇到了炙热的烙铁,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震动。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脑海中那些关于阴谋、关于借口的可笑揣测彻底甩掉。他悄然退后几步,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王府为他安排的临时书房,那里备有笔墨和用于飞鹰传书的特制小羊皮纸。
书房内烛火通明。萧斡里剌在案前坐下,铺开那张坚韧的小羊皮纸。他提起笔,蘸饱了浓墨,略一沉吟,落笔如飞,字迹刚劲有力:
“臣萧斡里剌,谨以飞鹰急奏德光王子殿下:臣率部随羽陵乞答孙乙涵,昼夜兼程十三日,已于今暮抵石洲。顾远亲迎于府门,形容枯槁,双目赤红,忧惧之态,非伪饰所能为。其妻乔氏,确已危殆,血崩在即,双胎几无生机,石洲医者束手待毙。”
他顿了顿,笔锋更加凝重,仿佛要刻入皮纸:
“顾远见女真医者田泽生至,竟不顾尊卑,行契丹重礼,躬身相求,其声哽咽,其情哀切,闻者动容。田泽生亦不顾己身疲敝垂死,立入产阁,跪地施救,银针渡厄,妙手险挽狂澜。臣于窗外亲睹:针下之际,乔氏腹中垂死之胎竟得复动!顾远狂喜失态,紧握医者之手,颤抖不能自持,其情其状,实乃……”
萧斡里剌的笔在这里悬停了片刻,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最终,他重重落笔,写下了一句力透纸背、掷地有声的判语:
“——情深入骨,发于肺腑,绝非矫饰!臣观其夫妻之情,感其濒死之惧,复见其得生之狂喜,确系为妻儿性命而倾尽所有,并无丝毫借机生事、勾连异动之迹!此心此情,天地可鉴!羽陵部此番调兵,确为救命之急,其忠心,当无虞也!伏惟殿下明察!”
写罢,他仔细吹干墨迹,将羊皮纸卷好,塞入特制的细竹信筒,牢牢封好火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口哨。
片刻,一只神骏异常、目光锐利的白尾海东青,如同幽灵般从王府最高的檐角无声滑翔而下,稳稳地落在萧斡里剌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臂上。
萧斡里剌将信筒仔细地绑在海东青强健的腿上,轻轻抚了抚它光滑的羽毛。他抬头望向北方,那是契丹王庭的方向,目光深沉。
“去吧。”他低语一声,手臂猛地向上一扬。
海东青发出一声清越的唳鸣,有力的翅膀拍打着寒冷的空气,卷起细小的雪沫,瞬间化作一个矫健的黑点,冲破石洲城上空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向着契丹草原的深处,向着那权力与野心的中心,振翅而去。它所携带的,不再仅仅是行程的复命,更是一份关于一个枭雄内心最柔软角落的、无可辩驳的铁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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