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的喧嚣终于在更鼓声中渐渐沉寂。王府宴席散尽的余温被深秋凛冽的北风迅速吹散,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入冬前的第一场雪。灯火阑珊处,顾远拒绝了李存勖“贴心”安排的侍寝美人,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王府深处那一片相对僻静的院落——穆那拉登的居所。
他的步伐看似平稳,实则内息仍有些微的紊乱,白日硬撼“天狼啸月破”带来的震荡并未完全平复。嘴角残留的血腥气,穆那拉登痛心疾首的斥责,以及李存勖眼中那抹彻底放心的轻蔑,如同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麻痹晋王的目的初步达成,代价却是自身实力的真实回塘。顾远深知,在这乱世旋涡中心,武功不仅是保命的屏障,更是博弈的底气。他不能放任自己继续“堕落”下去,哪怕这“堕落”本身是精心设计的伪装。穆那拉登,这位耿直纯粹的武痴,是此刻唯一能真正指点他迷津,且值得一试的人选。
院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烛光。顾远轻轻叩响门扉。
“进来。”穆那拉登沉厚的声音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白日倾力一战,对他这等年纪的高手也并非毫无消耗。
顾远推门而入。屋内陈设极其简朴,一张硬榻,一张方桌,几个蒲团,墙上挂着几件擦拭得锃亮的兵器,再无长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燃烧气味和一种沉凝的气息。穆那拉登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正闭目调息,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饱经沧桑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少了白日的炽热战意,多了几分深沉的忧虑,直直落在顾远身上。
“顾帅。”穆那拉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穆老。”顾远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带着真诚的愧色和求教的渴望,“深夜叨扰,实是心中惶恐难安。白日一战,穆老当头棒喝,字字如雷,令顾远汗颜无地。思及自身武功退步,根基虚浮,实在……惶恐至极!顾远知穆老乃武学大家,胸襟坦荡,故冒昧前来,恳请穆老不吝指点迷津!此恩此德,顾远铭记于心!” 他将一个因“沉迷女色”导致武功荒废,又幡然醒悟、急于弥补的年轻高手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穆那拉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中蕴含的痛惜比白日更甚,还夹杂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沉重。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声音缓和了些,“你肯来,说明心中尚存武者之志,未曾完全沉沦。这……总算让老夫心里好受些。”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但!顾远!你可知你这两个月,究竟在糟蹋什么?!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苦修一生也未必能企及的武道根基啊!”
顾远依言坐下,垂首恭听,姿态谦卑至极。
穆那拉登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摇曳的烛火,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与思索。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斗室内回荡,如同古老的洪钟,敲响武道的真谛:
“世人言武,多论招式精妙,身法奇诡,力量刚猛。殊不知,这些都是皮相!真正的核心,在于‘内’与‘气’!”
他竖起一根手指,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内者,根基也。如参天巨木之根,深扎大地,汲取养分,方能枝繁叶茂。内力便是武者的根!它源于血肉筋骨,源于日积月累的锤炼吐纳,更源于心志的坚韧与纯粹!内力之深厚精纯,决定了一个武者能走多远,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潞州之时,你体内两股内力虽属性相冲,却根基扎实,如两股奔涌的地下暗河,虽路径不同,但蕴藏的力量沛然莫御!可如今……” 他猛地看向顾远,目光如电,“老夫与你拳掌相交,只觉你那至刚之力如同沙中垒塔,外强中干;那至柔之劲则如断流之水,绵软无力!根基已然松动!内力看似还在,却已失了那份精纯凝练,变得虚浮驳杂!此乃大忌之首!”
顾远心中凛然。穆那拉登的感觉精准得可怕。这两个月,他心思全在石洲谋划、周旋各方、麻痹李存勖,更要应付苏婉娘花样百出的“争宠”手段,夜夜笙歌虽大半是假,但心神耗损却是实打实的。蓝誉道长临终灌注的那二十五年精纯内力,如同无源之水,未曾被他完全炼化吸收,反而因心绪不宁、内息不定而有些散逸失控的迹象。百兽功的刚猛需以强健体魄和旺盛气血为基,武当心法的阴柔则需心静神凝方能发挥极致。他两者皆失,内力岂能不虚浮?
穆那拉登见顾远神情凝重,知他听进去了,继续沉声道:“气者,运用也。真气运转,方为活水! 有了深厚内力,如何调用?如何流转?如何在瞬息万变的生死搏杀中,将其化作克敌制胜的力量?这才是区分庸手与高手的天堑!”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掌心向上,五指微张。一股无形的气机开始在他掌心凝聚、旋转,带动烛火微微摇曳。那并非内力外放的骇人景象,而是对自身真气精妙入微的控制演示。
“三流高手,”穆那拉登的声音如同在剖析武道阶梯,“初窥门径,懂得催动内力,灌注于拳脚兵刃,使之威力倍增。然,其调用粗糙,往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蛮牛冲撞,力大却笨拙,招式转换间必有滞涩空隙,易被高手窥破,一击致命。”
“二流高手,”他掌心那股气旋开始加速,形态也微微变化,时而凝聚如珠,时而扩散如雾,“已明内力流转之妙。不仅知其量,更开始尝试控其‘质’与‘速’。能在招式衔接间,控制内力的输出多寡,变换其刚柔属性,即便自身内力属性单一,也能控制其爆发的烈度与持续性,使之更契合招式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能初步将自身内力特性与独门绝技相融,形成强大的‘杀手锏’。此等高手,已能在江湖开宗立派,或为一军之骁将。如那阿史那廷,其‘狼牙破风刀’便融合了其刚猛内劲与精妙刀术,威力不凡;阴九幽的‘幽冥鬼爪’则走阴狠诡谲一路,内力运转如毒蛇吐信,专攻要害。然,二流高手调用内力,仍需‘刻意’引导,如同驭使烈马,需全神贯注,难以做到真正的圆转如意,心随意动。在激战之中,面对复杂多变的情形,其反应与内力的调用速度,便是其破绽所在!”
穆那拉登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穿透了顾远:“顾远!老夫观你白日之战,你此刻的状态,便差不多只停留在二流顶尖!你的招式依然精妙,融合刚柔的路子还在,但内力的调用速度,已远不如潞州之时那般流畅迅捷!面对老夫的‘苍狼碎骨拳’,你需更多的心神去引导内力卸力、转化、硬抗,导致身法迟滞,气息不稳!若非你根基尚存,经验丰富,早已落败!这便是根基虚浮、真气运转滞涩的恶果!”
顾远后背渗出冷汗。穆那拉登的点评一针见血!白日里,他每一次闪避穆老的刚猛拳劲,每一次试图以柔劲化解或刚劲硬撼,都感觉内息像是被淤泥阻滞的河流,运转起来比以往吃力得多,需要耗费更多的心神去强行驱动。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让他倍感憋屈和危险。
“那么,何为一流高手?”穆那拉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他掌心的气旋骤然停止,随即猛地向内坍缩,凝聚成一点几乎微不可察的、却蕴含着恐怖力量感的“气核”!下一刻,这气核无声无息地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整个演示过程,快如电光火石,却又举重若轻,显示出其对真气控制已臻化境!
“一流高手!”穆那拉登收回手掌,眼中精光四射,“内力深厚精纯自不必说。其最核心的标志,便是对自身真气的掌控,达到了‘意动气随,收发由心’的境地!真气运转,如同呼吸般自然,如同手足之延伸!无需刻意引导,心念甫动,真气已至!招式转换,内力属性,刚柔、疾缓、凝聚或扩散的变换只在刹那之间,毫无滞碍!此等境界,方能真正做到‘以小博大’——以最精妙、最省力的方式,化解或引导对手的磅礴巨力;亦能‘以大拼杀’——在需要雷霆一击时,将全身内力瞬间凝聚于一点,爆发出石破天惊的威力!其耐力亦远超常人,因为真气运转高效圆融,消耗更少,恢复更快。”
他看向顾远,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也有一丝惋惜:“潞州之战,你便已真的达到了此等境界的门槛!你体内那两股相冲相克的内力,在你手中竟能刚柔并济,转换如意!刚时如猛虎啸谷,摧山裂石;柔时如弱柳扶风,卸力于无形!那最后一招‘虎踞龙盘’,刚柔相济,阴阳轮转,其意境之高,连老夫都为之震撼!那时,你虽内力总量或因融合未久而稍逊于真正的一流顶尖高手,但在真气的控制与运用上,已隐隐超越了藩篱,窥见了顶尖的风光!那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天赋!老夫习武一生,也只在传说中听闻过如此奇才!你要知道,一流二流看似老夫说的轻巧,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一流高手的地步?终其一生都无法突破这藩篱……老夫痴迷武学,更是佩服顾帅你年纪轻轻武学就如此崭露头角……”
提及往事,穆那拉登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痛惜淹没:“可如今……唉!沉迷温柔乡,耗精元,散气血!精元者,生命之本,亦是内力滋生温养的源泉!气血者,力量之基,更是真气运行畅达的载体!夜夜笙歌,旦旦而伐,如同将堤坝掘开,任由生命精华与气血之力白白流泻!真气失去滋养的根基,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岂能不虚浮?岂能不滞涩?调用起来,又岂能如意?”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力道控制得极好,只发出一声闷响,烛火却剧烈跳动:“顾帅!你可知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个呼吸的迟滞,一次内力的调用不畅,就可能让你被一支冷箭射穿咽喉,被一柄从刁钻角度刺来的长矛洞穿胸膛!你的对手,绝不会是今日比武场上点到即止的——我穆那拉登!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在你最虚弱、最分神的那一刻,给你致命一击!武功回塘,在战场上,就是取死之道!”
穆那拉登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顾远心上。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但从这位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将口中说出,分量截然不同!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血淋淋的战场画面。周德威的例子更是活生生的警示!
“周德威!”穆那拉登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便是前车之鉴!当年他追随老晋王(李克用)征战,勇冠三军!一双铁拳,刚猛无俦,内力雄浑!阴九幽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阳八子羹需避其锋芒处处被压制,便是阿史那廷,也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那时他何等意气风发?殿下何等倚重?可你看看他如今!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内力尚存几分底子,但调用起来拖泥带水,反应更是迟钝!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若非念及旧情和其军中威望,他焉能还有今日地位?战场上,他还能否像当年一样冲锋陷阵,斩将夺旗?老夫深表怀疑!顾帅,你难道想步他的后尘?大好天赋,毁于一旦?” 老者的痛心疾首,溢于言表。
顾远沉默良久,脸上“羞愧”之色更浓,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再次深深一揖:“穆老金玉良言,振聋发聩!顾远……知错了!然,错已铸成,根基动摇,真气虚浮,调用不畅,已成事实。敢问穆老,此等颓势,当真……无法挽回?可有补救之法?顾远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他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求知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这份焦虑,半真半假,既为角色所需,也确有一丝对自己真实状况的担忧。
穆那拉登见他态度诚恳,求教心切,脸上的严厉之色稍缓,抚着虬髯,沉吟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你毕竟年轻,底子仍在,只是被酒色污了根基,散了气血精元,非是本源受损。若要补救,首要在于——克己!”
“克己?”顾远咀嚼着这两个字。
“不错!”穆那拉登斩钉截铁,“克制己身,收束欲望!老夫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正值盛年,血气方刚,喜好美色,乃人之常情。便是老夫,亦非草木,岂能无情无欲?然,凡事需有度!需懂得节制!精元真气,如同水闸之后的江河之水。闸门需开,方能滋养万物,奔腾入海,此乃生机勃发之道。然,若闸门大开,任由洪水肆虐,则良田尽毁,根基动摇!你如今便是闸门失控,泄洪过甚!当下之急,是关闭闸门,蓄水养源!”
他粗糙的手指蘸了点杯中冷茶,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阴阳鱼图案,虽不工整,却透着一股古朴的意蕴:“老夫是个粗人,不懂那些玄奥的经文。但活了大半辈子,观天地日月,察四季轮转,看草木枯荣,悟出一个道理:这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行的‘道’!冥冥之中,自有规律!此规律,或许便是那些读书人口中的‘天人合一’!”
顾远心中一动,蓝誉道长的教诲瞬间浮上心头。
穆那拉登指着那简陋的阴阳鱼:“你看这阴阳,相生相克,相互依存。日升月落,寒来暑往,生老病死,莫不如是。再观那夫妻之道,一阴一阳,合为一体,孕育子嗣,此为天道伦常,合乎自然。男女交合,阴阳交融,本为生命延续之根本,亦是调和身心之道。然,此等交融,贵在专一、贵在和谐、贵在节制!需如四季更替,有生发,有敛藏,方得长久,交合后的结为正果,阴阳才可调养,天人合一自是如此……”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愤:“可那纳妾之风!实乃老夫深恶痛绝!一人之身,分侍数女!引得后宅不宁,争风吃醋,纷争不断!于男子而言,旦旦而伐,精元耗散无度,真气如何不虚?气血如何不亏?心神如何能静?此等行径,如同强行逆乱阴阳,打破那水闸开合的平衡!长此以往,莫说武功精进,便是寿数也要折损!此乃逆天悖理,自毁根基之举!顾帅,你府中……唉!”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顾远心中念头飞转。穆那拉登这番源于生活观察和武学体悟的“天人合一”论,虽质朴,却直指核心,与蓝誉道长传授的玄门正宗理念,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抓住这个契机,脸上露出思索和恍然的神情,接口道:
“穆老所言,深合天道!顾远受教!听穆老一席话,令我想起昔日一位恩师的教诲。”他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那位道长曾言:‘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相生,道法自然。’天地万物,皆在阴阳平衡之中。武学之道,亦是如此!”
穆那拉登眼睛一亮:“哦?那位道长如何说?你体内那两股至刚至猛与至阴至柔的内力,竟能并行不悖,甚至相辅相成,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便与此有关?”
顾远点点头,整理思绪,将蓝誉道长的理念结合自身感悟娓娓道来:“正是。恩师教导,阴阳并非绝对对立,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阳极生阴,阴极孕阳。如同这烛火,”他指着摇曳的火焰,“火焰炽热为阳,但其燃烧的根基——灯油,却属阴质。没有阴质的滋养,阳焰无以存续;没有阳焰的升腾,阴质则死寂凝固。我之百兽功,至刚至阳,如同烈焰;武当心法,至阴至柔,如同深潭。初时,两股内力在我体内如同水火不容,冲突剧烈,几欲令我爆体而亡。”
穆那拉登屏息凝神,听得极为专注。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
“幸得恩师点拨,传我‘阴阳相生’之诀。”顾远继续道,“他引导我认识到,刚猛并非一味地冲击破坏,其中蕴含着生生不息、催发万物的‘生发’之力,此力中便孕育着一丝柔韧的生机,这便是阳中有阴;而阴柔也并非绝对的软弱,其中蕴含着承载万物、化育生机的‘滋养’之力,此力中亦藏着一份沉静的刚强这便是阴中有阳。关键在于,如何找到那个平衡点,如何引导它们相互转化,而非相互湮灭。”
他伸出手指,模仿着穆那拉登刚才的动作,指尖一缕微弱却精纯的内力透出。这内力极为奇特,初时刚猛灼热,如同针尖,随即在指尖流转,又化作一股柔韧绵长的力道,如丝如缕,缠绕盘旋。刚与柔的转换,比白日比武时流畅了何止十倍!虽然力量微弱,却清晰地展示着他对“阴阳相生”理念的理解和运用!
“妙!”穆那拉登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如同发现了绝世珍宝!“原来如此!以阳之生发,滋养阴之根本;以阴之沉静,约束阳之狂暴!在冲突中寻找共生,在相克中达成相生!此等玄奥之理……那位道长,真乃神人也!” 他看向顾远的目光,再次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赏,甚至带上了几分对“道”的敬畏。
顾远散去指尖内力,苦笑道:“恩师学究天人,可惜……顾远愚钝,虽得此理,却未能完全践行。正如穆老所言,我如今之困局,非是武学理念不通,而是……阴阳失衡!阳者,刚健、进取、生发之气也,对应精元、气血、昂扬的斗志!阴者,柔顺、敛藏、滋养之力也,对应心神、内敛的智慧。我因沉湎私欲,耗散精元气血,阳虚体现,导致百兽功的根基动摇,阳刚之力虚浮;心神不宁,思虑过甚,这便是阴盛,又使得武当心法的阴柔之力失去了那份沉静圆融,变得浮躁无力。此乃阳虚阴盛,阴阳皆失其位,真气焉能不乱?”
“阳虚阴盛……阴阳皆失其位……”穆那拉登反复咀嚼着顾远的话,眼中精光闪烁,如同拨云见日!他一生浸淫刚猛武道,追求力量的极致,虽隐隐感觉到刚柔相济的道理,却从未如此清晰地上升到阴阳平衡的理论高度。顾远结合蓝誉道长理念的剖析,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说得好!说得透彻!”穆那拉登猛地一拍大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正是此理!老夫虽走刚猛一路,但也知过刚易折!一味刚猛,终有力竭之时,且易露破绽。故而在老夫的‘天狼啸月破’中,亦暗藏了一丝回旋蓄力、刚中带韧的变化,否则全力爆发后,自身亦会陷入短暂的虚弱。这便是你所说的‘阳中有阴’吧?而你之前能将柔劲化入指法,于至柔中暗藏穿透之刚,这阴中之阳,更是精妙!可惜如今……”他又惋惜地摇摇头。
“所以,穆老,”顾远趁热打铁,再次恳切求教,“克己之道,便是关闭那失控的水闸,停止精元气血的无谓耗散,此为‘节流’。然,要恢复根基,重凝真气,甚至更上层楼,恐非仅有‘节流’便可。敢问穆老,可有‘开源’固本,调和阴阳之法?内力运转滞涩,调用迟滞之弊,又当如何破解?”
穆那拉登收敛激动,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而专注。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开源’固本,无外乎‘内养’与‘外炼’!”
“内养者,静功也。”他盘膝坐正,示范了一个最基础的吐纳姿势,“当务之急,是收摄心神,澄心涤虑!摒弃杂念,尤其是那些……扰人心神的欲念!”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顾远一眼。“寻一静室,每日至少保证两个时辰的深度入定。非是睡觉,而是以意念引导内息,如春风化雨,温养丹田气海,梳理散乱之真气。如同梳理被洪水冲刷过的河道,清除淤塞,引导水流归于正途。你身具武当玄门正宗心法,此乃绝佳根基!当重拾其‘静’字诀,以静制动,以阴滋阳!以你原有的深厚根基和那二十五年精纯内力为引,徐徐图之,虚浮之内力或可重新凝练,散逸之精元或能渐渐弥补。此乃‘水磨工夫’,急不得,需持之以恒!”
“外炼者,动功也。”穆那拉登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内缓缓打起一套极其古朴、看似缓慢却蕴含着某种沉重韵律的拳架。每一拳,每一脚,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却又引而不发,重心沉稳如山。“不可因根基虚浮便畏惧锤炼!相反,需以契合自身状态的方式,重新锤炼筋骨皮膜,激发气血!老夫观你体质特异,你使得那至刚至猛的百兽功,古力森连所创,源于契丹,却已融入你血脉。可拣选其中锤炼筋骨、打熬气血的基础法门,不必追求刚猛爆发,而要注重动作的精准到位,呼吸的绵长深匀,以内息武当心法带动外功百兽功基础,以外功的锻炼反哺内息的增长,形成循环。如同打铁,需文火慢煅,方能使杂质尽去,精钢乃成!切记,不可贪功冒进,尤其不可再强行催动那等刚猛无俦的杀招,以免伤上加伤!”
他收势而立,气息平稳:“至于真气调用迟滞……此乃根基虚浮、内息不畅的必然结果。待内养外炼有了成效,根基渐固,内息流转自然顺畅,调用速度自会恢复,甚至可能因祸得福,在经历此番波折后,对真气的感悟与控制更上层楼!如同病愈之人,对健康的体魄体会更深。然,在恢复期间,需刻意练习一些精细的控气之法。”
穆那拉登拿起桌上一个空茶杯,注入半杯清水。他手指悬于杯口寸许,一股极其凝练的内力缓缓透出,作用于水面。只见杯中之水,先是中心微微下陷,形成一个稳定的小漩涡,随即水面又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托起,凸起成一个小小的水包,最后水面竟如镜面般平滑静止,不起一丝涟漪!整个过程,内力输出极其微弱,变化却精妙入微,显示出他对真气控制的炉火纯青!
“此等小术,看似无用,却是锤炼真气控制的不二法门。”穆那拉登放下茶杯,“你可尝试以指力隔空控制烛火摇曳幅度,以掌力吸附落叶使其悬空旋转而不落,甚至以真气包裹一片雪花令其不化……由简入繁,由静入动,专注于意念与真气间那玄之又玄的联系。此非一日之功,但持之以恒,必有所得!”
顾远目不转睛地看着穆那拉登的演示和讲解,心中豁然开朗!穆老的方法,质朴实用,直指核心,与蓝誉道长玄奥的理论相互印证,形成了一条清晰的恢复路径:克己节欲(止损)—>内养静心(梳理、温养)—>外炼固本(锤炼、循环)—>精微控气(恢复、提升)。每一步都紧扣“调和阴阳,稳固根基”的要旨。
“穆老大恩,顾远没齿难忘!”顾远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弟子之礼。这份感激,此刻倒有七八分是真。穆那拉登的指点,不仅为他指明了恢复武功的方向,其关于“天人合一”、“阴阳平衡”的质朴见解,也让他对蓝誉道长所授的玄理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穆那拉登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能听进去,能改过,便好!老夫只是不愿见一块璞玉蒙尘,一身绝学就此荒废。武道之路,漫长艰辛,天赋固然重要,但心志、毅力、恒心,缺一不可!切记!切记!”
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围绕武学之道,尤其是“阴阳相生”在具体招式和内力运用上的体现,展开了更深层次的探讨。顾远将蓝誉道长关于“阴极生阳,阳极生阴”在武当剑法、掌法中的精妙应用细细道来,如何以极柔之力化去刚猛攻击的同时,暗藏一缕反击的刚劲;如何在至刚的爆发中,保留一丝回旋的余地,为后续变化留力。穆那拉登则结合自身刚猛武道的体悟,讲述如何在雷霆万钧的攻势中,暗含收敛与变化的契机,如何在防守格挡时,将对手的力量巧妙地引导、积蓄,转化为自身反击的助力。
烛火噼啪作响,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晋阳城的屋脊。斗室之内,一老一少,一刚猛一奇诡,却因对武道至理的共同追求而心意相通,畅谈不休。穆那拉登一生浸淫武道,经验之丰富,见解之独到,让顾远受益匪浅,许多武学上的困惑迎刃而解。而顾远带来的玄门阴阳理念和融合刚柔的独特视角,也如同为穆那拉登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自身武道更进一步的可能,心中震撼不已,只觉这深夜论道,比自己苦练一年收获更大!
时间在思想的碰撞中飞速流逝。窗纸渐渐透出朦胧的青白色。
“……故而,招式是死的,内力是根基,而真气运转的‘意’,才是活的灵魂!意之所至,气之所达,招之所成!不拘泥于形,而存乎于心!此或为‘技近乎道’之门槛?”顾远总结着方才的讨论,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穆那拉登抚掌赞叹:“好一个‘意之所至,气之所达,招之所成’!顾帅!你之悟性,实乃老夫平生仅见!假以时日,若你能重固根基,调和阴阳,将此理念彻底融会贯通……前途不可限量!超越老夫太简单了,你乃至问鼎那传说中的宗师之境,亦非虚妄!”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真诚的期许和难以掩饰的激赏。
顾远谦逊道:“穆老过誉了。宗师之境,缥缈难寻。顾远但求能恢复旧观,不负穆老今夜教诲之恩,于愿足矣。”
穆那拉登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英俊、天赋绝伦却又因“荒唐”而暂时折翼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欣赏、痛惜、期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感,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空气夹着雪花涌入,令人精神一振。
“天快亮了。”穆那拉登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顾帅,记住老夫的话:克己复礼,养气凝神。远离纷扰,重铸根基!女色如刀,温柔乡亦是英雄冢!莫要再沉沦了!否则,老夫今夜之言,便是空谈!你的天赋,也将付诸东流!” 他的语气无比郑重,如同最后的叮嘱。
顾远也站起身,肃然应道:“穆老金玉良言,顾远字字铭记于心!此番回去,必当痛改前非,勤修不辍!不负穆老殷切期望!”
穆那拉登点点头,转过身,看着顾远年轻的脸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带着无尽遗憾的叹息:“去吧。雪天路滑,小心些。” 他挥了挥手。
顾远再次深深一揖:“穆老保重!顾远告辞!” 他转身,轻轻拉开房门,踏入门外清冷的雪幕之中。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穆那拉登依旧站在窗边,望着顾远在晨光熹微与细雪纷飞中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久久不动。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着。
“如此良才美质……心性、悟性、天赋,皆是万中无一……”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无尽的惋惜和一种近乎“白发人送黑发人”般的怅惘,“若……若你是老夫亲子……或是能常伴老夫左右,共同钻研这武道至理……该有多好……”
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妻子,想起那个远嫁他方、已多年未见的独生女儿。自己女儿比顾远还要大上好几岁,如今也是为人母的年纪了。若女儿能嫁得如此英才……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苦笑着摇头驱散。
“痴人说梦……”穆那拉登自嘲地笑了笑,关上窗户,将风雪隔绝在外。斗室内,烛火燃尽,最后一丝青烟袅袅升起,渐渐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只留下一个老人孤独的身影,和那一声回荡在空旷房间里的、悠长而落寞的叹息。
窗外,风雪渐紧。晋阳城的黎明,在一片肃杀的白茫茫中,悄然降临。而顾远知道,属于他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穆老的点拨如同雪中送炭,但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与陷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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