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耶律德光带来的毁灭性消息如同冰水浇头,将顾远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浇灭。契丹的刀悬而不用,李存勖的刀却随时可能落下,范文的眼线更是如同附骨之蛆即将钻入府邸。原计划的根基崩塌,他必须用更残酷、更扭曲的方式,在绝境中重新搭建一座足以迷惑敌人的戏台。
书房内,炭火映照着顾远的脸,一半在光明中显得异常冷静,一半隐在阴影里透着刺骨的阴鸷。他屏退了墨罕、晁豪等人,只留下金先生何佳俊。
“金先生,”顾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决绝,“这戏的成败,还要看你。”
何佳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水晶镜片,冰冷的光泽一闪而过。他微微躬身:“顾帅吩咐,属下万死不辞。只是…这戏,该如何演?”
“演戏嘛,”顾远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意,眼神却锐利依旧,“要真实。最好是演员自己都信了。光我一个人演昏聩好色,那叫独角戏,骗不了精明的看客。苏婉娘…她是这场戏里不可或缺的‘女主角’。”
何佳俊镜片后的目光微凝:“顾帅的意思是…”
“她不是独守空房数月吗,最近不是天天想方设法‘偶遇’我,送些不合胃口的点心,试图引起我的注意吗?”顾远的话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我若突然对她‘宠爱有加’,殷勤备至,太过突兀,反而惹人怀疑。尤其范文那三个眼线就要进来,他们带着任务,眼睛会比狼还尖!戏,得有个铺垫,得让她自己‘入戏’才行。”
他顿了顿,看向何佳俊,眼神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她需要一个‘引路人’。一个看似无意,实则句句诛心,能引导她心甘情愿、甚至满怀希望地踏上这条戏路的‘高人’。”
何佳俊瞬间明白了顾远的意思,心头微微一沉,但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属下明白了。顾帅是要属下…去当这个‘指导人’,点化苏姨娘?”
“聪明!”顾远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精光,“她不是天天在你经过的路上晃悠吗?明日,你装作不经意‘看见’她,然后…提点她几句。”他刻意加重了“提点”二字,“记住,点到为止!不要主动去找她!要让她觉得,是你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于‘好心’,给她指条‘明路’!等她主动来找你,你再‘推心置腹’地细说。”
顾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他接下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下来的肉:
“告诉她…清洛之所以能得我‘偏爱’,并非因为她是什么正妻,而是…因为她身上,有别人的影子。”
何佳俊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知道顾远要说什么了,那是这个男人心底最深的伤疤,从未向任何人完全袒露,如今却要被他亲手撕开,作为操控另一个女人的工具!
“告诉她…”顾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追忆的痛楚和刻意营造的深情,“清洛…她舞剑时的身姿,像极了我的发妻…阿茹娜。”
“阿茹娜”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何佳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太清楚这个名字对顾远意味着什么!云州分坛那炼狱般的地牢,九曜蚀心蛊日夜噬心的痛苦,是顾远率军攻破拜火教分坛,将他们毒蛇九子从地狱里拖了出来。神医封宇川被紧急调来救治他们,可就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顾远最爱的发妻阿茹娜,身怀六甲,却在突围中难产而死…一尸两命!那是顾远心中永不愈合的血洞!
“再告诉她…”顾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强行维持着冷酷的语调,“清洛生气时,或是专注处理公务时,那微蹙的眉头,那抿紧的唇线…又像极了…阿古拉。”
“阿古拉!”何佳俊的心猛地一抽。阿古拉,阿茹娜的妹妹,那个为了给惨死的姐姐报仇,带着滔天怨气投身潞州血战的女子!她燃烧自己的真气,与顾远的叔公古力森连以命搏命,最终香消玉殒!她的死,是顾远心中另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潞州之战后,第二日顾远抱着阿古拉冰冷的尸体在埋葬的深坑前坐了整整一夜,那个画面,何佳俊永生难忘!
“你就说,你是实在看不下去她那拙劣的模仿了,才提醒她。”顾远转过身,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直刺何佳俊,“告诉她,她身材高挑,身形修长,这是她的优势!让她去模仿…模仿阿茹娜生前舞剑时的状态!告诉她,若能模仿出几分神韵,王爷…岂能不动心?”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顾远的心上反复切割。他要用自己最爱的两个亡妻的形象,作为诱饵,去引诱一个无辜的女人踏入他精心设计的陷阱!更要用这种方式,将乔清洛也拖入这场戏中,让她成为被比较、被“替代”的符号,成为这场戏里最无辜也最痛苦的祭品!唯有如此,才能让苏婉娘深信不疑,才能让她的“入戏”显得顺理成章,才能让即将到来的“宠妾灭妻”戏码,在那些眼线眼中,显得真实而残酷!
“金先生…”顾远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疲惫和痛苦,他闭上眼,挥了挥手,“去办吧…务必在范文死狗的眼线进来之前…完成布局。” 他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何佳俊深深地看着顾远那强忍痛楚的侧脸。这个算无遗策、冷酷如冰的男人,此刻正亲手将自己的心放在火上炙烤。何佳俊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悯,不是为了苏婉娘,而是为了眼前这个为了保全他们、不惜碾碎自己灵魂的顾帅!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躬身道:“顾帅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他无声地退出了书房,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翌日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顾府曲折的回廊上。苏婉娘端着一碟刚出炉、精心制作的芙蓉糕,又一次“恰巧”出现在通往顾远书房必经的廊道上。她穿着素雅的衣裙,身姿高挑纤细,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目光频频望向书房的方向。
何佳俊抱着一叠账册,如同精准的钟表般沿着既定的路线走来。他的步伐不快不慢,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就在即将与苏婉娘擦肩而过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手中的糕点,又极快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
苏婉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将糕点往前送了送,脸上挤出温婉的笑容:“金先生…”
何佳俊却没有停留,仿佛只是随意看了一眼,继续向前走去。只是在走出几步后,他状似无意地、用只有两人能勉强听清的声音,留下了一句平淡却如同惊雷的话:
“苏姨娘,顾帅…不喜甜食。前几次你每次送的点心,他皱眉吃了两口,便灌了几大杯茶水。有几回,更是直接赏给了下人。”
话音落下,他脚步未停,身影已消失在廊道拐角。
苏婉娘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手中温热的糕点瞬间变得滚烫而刺手!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难堪的苍白和巨大的恐慌。
原来…王爷皱眉是因为这个?
原来…他根本不爱吃甜食?
原来…自己精心准备的“心意”,在他眼中是如此难以下咽,甚至…直接赏给了下人?
屈辱、难堪、懊恼、自我怀疑…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她觉得自己笨透了!蠢极了!不仅没能讨得欢心,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人厌烦!王爷此刻…一定烦死她了!
整整一天,苏婉娘都坐立不安。何佳俊那句轻飘飘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她仿佛能看到顾远皱着眉,勉强咽下她的点心,然后狂灌冷水的样子;仿佛能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将糕点随手赏给下人时,那冷漠的眼神…每一次想象,都让她心如刀绞,羞愤欲死。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补救!金先生…对!金先生!他是王爷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他今天既然提点了自己,或许…他愿意再帮帮自己?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她。苏婉娘再也按捺不住,她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开始小心翼翼地、如同做贼般在府中寻找何佳俊的身影。终于,在黄昏时分,她看到何佳俊独自一人走进了后花园角落一处僻静的凉亭,似乎在核对账目。
苏婉娘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发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向凉亭。她走到亭外,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金先生…婉娘…婉娘能打扰您片刻吗?”
何佳俊从账册中抬起头,金丝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他放下账册,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姨娘请坐。有何事?”
苏婉娘紧张地绞着手中的帕子,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着哽咽:“金先生…今日多谢您提点…是婉娘愚钝,竟连王爷的喜好都…都弄错了…惹得王爷厌烦…”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无助和哀求,“金先生,您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人,求您…求您指点婉娘一二!我…我到底该怎么做?王爷他…他喜欢什么?我…我不想再惹他厌烦了…” 说到最后,已是泫然欲泣。
何佳俊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似乎在审视,又似乎在权衡。凉亭内一片寂静,只有苏婉娘压抑的啜泣声。过了许久,就在苏婉娘几乎要绝望时,何佳俊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意味,像是怜悯,又像是无奈。
“苏姨娘,”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你可知…王爷为何对夫人(乔清洛)…似乎格外不同?”
苏婉娘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渴望与不解。
何佳俊的目光投向亭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声音低沉,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王爷…他心中,一直装着两个人。两个…永远无法替代的人。”
苏婉娘屏住了呼吸。
“一个是阿茹娜…王爷的发妻。”何佳俊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沉痛,“她…如同草原上最耀眼的太阳,热情似火,英姿飒爽。尤其…是她舞剑的时候,身姿矫若游龙,剑光如虹,仿佛整个天地都为她倾倒…王爷当年,最爱的便是看她舞剑。”
苏婉娘的心猛地一跳。舞剑?乔清洛会舞剑?她见过乔清洛,只觉得她温婉娴静,从未想过她竟会舞剑?还…如此吸引王爷?
“可惜…”何佳俊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刻骨的恨意,“拜火教!那群该死的畜生!”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似乎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云州…那地狱般的地牢…九曜蚀心蛊日夜噬心…是王爷…他亲率大军,踏平了拜火教分坛,将我们这些人从地狱里捞了出来!神医封先生被调来救我们…可就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何佳俊的声音哽咽了,他闭上眼,仿佛不忍回忆那惨烈的一幕,“阿茹娜夫人…身怀六甲,却在突围中…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啊!”苏婉娘忍不住惊呼出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恐惧。一尸两命!何等惨烈!她从未想过,那个看似强大冷酷的王爷,竟背负着如此深重的伤痛!
“王爷他…那事后,心脉差点都没保住…”何佳俊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那之后,他的心…就死了一半。”
凉亭内死寂一片,只有寒风穿过亭角的呜咽。苏婉娘已是泪流满面,为那未曾谋面的阿茹娜,也为那个心碎的男人。
“另一个…”何佳俊睁开眼,眼中寒光闪烁,“是阿古拉。阿茹娜夫人的亲妹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更深的悲怆与愤怒,“她为了给惨死的姐姐报仇,带着苗疆的勇士投身潞州血战!她燃烧自己的生命,与拜火教最凶残的长老古力森连以命相搏!最终…也战死沙场!她…她生气时,或是专注某事时,那微蹙的眉头,那抿紧的唇线…倔强而决绝…”
何佳俊的目光缓缓转向苏婉娘,带着一种审视:“苏姨娘,你可知…王爷为何对夫人(乔清洛)另眼相看?”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夫人舞剑时的身姿,像极了当年的阿茹娜!而她生气或是专注处理事务时,那神态…又像极了阿古拉!”
轰——!
如同惊雷在苏婉娘脑中炸响!她彻底懵了!原来…原来如此!王妃娘娘,乔清洛…她只是一个替身?一个承载着王爷对亡妻思念的…影子?难怪…难怪王爷对她如此不同!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同情,有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了希望的、近乎扭曲的激动!
“金先生…您…您是说…”苏婉娘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
何佳俊看着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心中冰冷一片,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苏姨娘,你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婉娘高挑修长的身姿上,“你可知,你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苏婉娘茫然地摇头。
“是你的身形。”何佳俊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指点”的意味,“你身材高挑,骨架匀称,与阿茹娜夫人生前极为相似。夫人(乔清洛)身量娇小,舞剑虽有其形,却难具阿茹娜夫人那种大开大合、英姿飒爽的神韵。”
苏婉娘的心跳骤然加速!
“王爷的心结,在于对亡妻的思念,刻骨铭心。”何佳俊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诱惑,“你若能…模仿出几分阿茹娜夫人舞剑时的神采,举手投足间,带上那种英姿飒爽、矫健明丽的气质…王爷他…睹物思人,岂能…不动心?”
模仿…阿茹娜…舞剑的神韵?
苏婉娘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她仿佛抓住了一根足以改变命运的绳索!她不再是那个笨拙讨好的可怜虫,她找到了方向!一个可以真正走进王爷心里的方向!
“金先生!我…我明白了!谢谢您!谢谢您!”苏婉娘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闪烁着狂喜和坚定的光芒,“我一定…一定好好学!好好模仿!绝不会辜负您的指点!”她站起身,对着何佳俊深深鞠了一躬,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着劲装、舞动长剑,引得顾远驻足凝视、心驰神往的画面。
何佳俊微微颔首,金丝镜片反射着最后一丝天光,遮住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与怜悯。“记住,欲速则不达。自然些,莫要刻意。王爷…最讨厌做作。” 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仿佛只是善意的提醒。
“是!婉娘记住了!”苏婉娘用力点头,如同领受了无上法旨。她再次道谢,然后脚步轻快,带着满心的希望和憧憬,匆匆离开了凉亭,仿佛要去拥抱一个全新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何佳俊独自留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凉亭中。他拿起账册,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镜片后的目光,越过亭檐,望向顾远书房的方向,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在书房紧闭的窗后,顾远的身影如同雕像般伫立。他亲眼目睹了凉亭中发生的一切,看着苏婉娘从绝望到充满希望,看着何佳俊那完美无缺的表演。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冰冷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狼牙——那是阿茹娜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狼牙的根部,他却浑然不觉。
计划…开始了。
一场以亡妻之名编织的、充满欺骗与利用的戏剧,正式拉开了帷幕。而那个满心憧憬、以为自己找到了通天捷径的单纯女子,正懵懂无知地、一步步走向顾远为她精心设计的血色戏台中央。她将成为这场残酷权谋中最闪亮也最悲哀的道具,而乔清洛的心碎,也将在不久之后,成为这场戏最震撼人心的高潮。石洲的寒冬,因人心的算计,变得更加冰冷刺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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