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骤然停步,负手的宽袖扫过金玉珠帘:“简主簿,这等事尚轮不到你操心。往后你把药山查勘组的来往食宿银帖发放管理妥当,剩下的自有机杼运转。”
他转过身,蹙金皂靴的边角沾着槐花碎瓣,“不过嘛,为官一场也不必苛求。这公帐上的浮银,一周呈给吾过目一次就好,其余时候......”
林彦秋把玩着手腕玉螭珠串,“也都交由你自行斟酌。”
简子豪后领一凉,忙跪下磕头:“小人遵命!”
待他起身时,后心湖绉衫子已洇出大片墨渍。
林彦秋从袖中取出镂空云纹的房门铜牌,递给齐芝怡:“你且去我书房歇着,别在府衙乱走。今晚散衙带你去赏花灯。明日下乡,若愿去可一同前往。”
齐芝怡低眉敛目接过,转身时鬓边蝴蝶金钿轻轻晃动,叫人想起堂前扑蕊的双飞蝶。
简子豪恰逢其会地奉承:“林大人,令卿既貌比洛神,又婉顺可人......”
话音未落,林彦秋已将手中折扇插在他腰带里:“下次再逢迎,这扇骨便嵌你肚子里。”
金镶银的扇坠撞在石青官袍上,清越的声响让廊下鸦雀都噤了声。
跨进聚贤厅的刹那,满堂彩声如松涛般涌来。
林彦秋的视线掠过前排,与年桦的目光短暂相触,微微颔首致意。
他身着石青纱地团鹤纹直裰,玉带束腰,脚下踏着乌缎皂靴,天青色的官袍在裙角处绣着赤金海水江崖纹。
“诸位,”林彦秋清朗的嗓音压过余韵未散的掌声,“今日聚首,本官不欲多言。唯记两点:其一,凡力不能任事者,即刻还家;其二,若有不愿效命者,现下亦可离席。”
他负手而立,玄色官帽上玉珠轻撞,“另有一事,自今日起,年大人暂署药山查勘组副使,本官离任时,他便是诸位的顶头上司。”
此言一出,堂中气氛凝滞如冰。
官员们或面面相觑,或交头接耳,唯有年桦端坐不动,案几上的青瓷茶盏里,三花茶的浮沫亦纹丝未动。
林彦秋悠然转身,鹅黄素绫的袍袖扫过雕花木案:“即刻开始讲学。有请永乐医肆的顾太医。”
话音未落,他已掀帘而出,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越的脆响。
刚出二门,车夫小王便进来递了封传信:“是现在桐城的杜知县传来的”。
林彦秋取出那封杜北丰亲笔的急信。杜北丰激昂的声音似乎都随着激动的文字传了出来:“林大人!哈哈哈!天降横财!”
他勾起唇角,依稀可见杜北丰那张因缺钱而扭曲的脸:“杜知县,且稳住。”
“桐城府衙今日批下三百万缗钱,徽商号已先拨两百万到帐!不过......”
杜北丰笔锋一转,“他们希望今后永乐医肆与和信银号的账务,都从他们那儿走。”
林彦秋冷哼一声,素白的中指摩挲着腰间玉璧边缘:“他们当我沧山府是何等货色?回去告诉他们,这银两可不止是他们徽商号有,若是不愿意做这一笔买卖,本官还不稀罕呢!”
杜北丰忙不迭解释:“林大人息怒!只是这徽商号是桐城知县李文杰李大人引荐的......”
林彦秋已猜到李文杰的影子在背后摇曳。
他深知自己与两家商号的渊源皆因李文杰,但堂堂县衙欲支取银两,何至于低声下气?
略一思忖,林彦秋放缓语气:“此事本官可代为周旋,但成否不敢保证。”
杜北丰见他松口,死马当作活马医:“林大人,要不晚上同徽商号的人一同聚席?”
林彦秋心中不悦更甚。
杜北丰这区区知县,长期受制于人,如今又夹在李文杰与银号之间,实属无奈。
但他仍耐着性子开导:“杜知县,银两之事不必看得过重。若真要宴请,也该是徽商号来请。沧山如今虽艰难,可他们瞧得上眼的,是我们的药材种植与梨果销路。待这些产业昌隆,管保银号们踏破门槛。届时......”
他话锋一转,“本官还不一定肯借他们家的呢。”
最后一句,林彦秋刻意留白:“你这般,岂非舍本逐末?”
杜北丰立于青砖黛瓦的县衙主堂,透过雕花木窗望着秋雨打湿的飞檐。
同知林彦秋身着玄色对襟长衫,腰间玉带微垂,眉峰如剑般冷冷对视,令他想起当年范府门下士子那副孤高模样。父亲在世时常言“谏臣当有直骨”,此念在杜北丰心中激起微妙涟漪。
李文杰踏着湿滑青石板匆匆赶来时,林彦秋已执笔批阅案牍。
刚毅的笔锋下,乌金墨色浸透宣纸,恰似这个年轻人不肯妥协的性子。
杜北丰瞥见李文杰腰间羊脂玉佩流光溢转,那是太子当年南巡时赐予的信物,此刻映照着林彦秋直挺的脊背,仿若遗世而立的孤松。
“杜大人有所不知。”
林彦秋搁下狼毫,素白指尖轻叩龙纹砚台,“徽商钱庄若真有诚意,怎会连区区茶税银两都斤斤计较?”
窗外忽而掠过穿云雁阵,李文杰抚须沉吟间,乌木镇纸下压着的《盐铁论》微微挪动。
这位文状元出身的现任桐城知县,此刻因林彦秋不肯应下钱庄提出的盐引附加条件而蹙眉:“墨卿啊,这钱庄勾连着京师诸多势力,行事难免圆滑些。”
林彦秋轻嗤一声,砚边寒梅纹样在幽暗烛光中若隐若现:“钱庄若要盐引加成,何不径直向户部递折?我堂堂一县主官,岂能为这等蝇头小利折腰?”
说话间,他将那纸未拆的加急公文推至杜北丰面前,“杜知县既掌沧山县事,这钱庄之事,还望明示。”
杜北丰望着那纸公文上龙飞凤舞的朱批,心念电转。
当年随父亲拜读范相遗稿时,曾见其亲批“士人当有经纶济世之才”,此刻见林彦秋这般风骨,竟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
窗外暮色渐合,檐角铜铃被秋风拂响,恍若多年前范府夜宴上的丝竹余音。
“罢了。”
杜北丰将手中玉扇收起,“我既奉命接洽此事,便依墨卿所议回禀钱庄。”
话音未落,院墙外忽传更鼓,三声闷响间,青石地面映出他决然转身的背影。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m.8kxs.com)墨卿行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