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时光如同村边那条不声不响的小河,看似平静,却悄无声息地冲刷着生活的痕迹,带走了一些,也沉淀下许多。陆远山,顶着“陈向明”这张已然熟悉却也永远陌生的脸,在解毒藤基地的集体宿舍里安顿了下来。基地建几排白墙蓝瓦的楼房,规整而略显清冷。他的宿舍不大但非常整洁。唯一的私人物品,是藏在枕头下的一张卷了边的全家福——照片上还是他原本的面容,爸妈搂着笑容灿烂的陆远山。夜深人静时,他会拿出来,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塑料覆膜下,是他再也无法触及的温暖。
右手食指上的伤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深色的、扭曲的印记,每逢阴雨潮湿的天气,骨头缝里便会泛起一阵绵密的酸胀,隐隐作痛,像一道无声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死亡”的代价和重生的桎梏。基地的工作是繁重而枯燥的,负责培育和照料那些具有特殊解毒功效的藤蔓植物。他沉默寡言,干活却极其扎实细致,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都倾注到那些攀爬的绿色生命里。汗水浸透工装,泥土沾满裤腿,日复一日。只有在休息的间隙,他才会远远地眺望村子的方向,目光落在村中间那栋熟悉的、他和余小麦结婚时盖起的小楼上。那栋楼在这一年里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墙角的爬山虎更加茂盛了些。
余小麦依旧住在他们的婚房里。生活仿佛回到了某种表面的平静。村里那些关于她“克夫”、“命硬”的恶毒流言蜚语,如同被一场持续的风暴卷走,渐渐平息了。也许是时间冲淡了人们猎奇的心,也许是“陈向明”这个沉默寡言却踏实肯干的新面孔在基地工作的“体面”,无形中改变了一些看法。更重要的是,余老栓一家,在最初的震惊和痛苦之后,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坚韧,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同时也守护着余小麦和小川的生活,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探究的恶意。
村口的小超市,依旧是信息集散地。老板娘翠花嫂子,还是那么热心肠,嗓门洪亮。这天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晒着门口的石阶,余小麦来买酱油。小超市里没什么人,只有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在安静地陈列着。
“小麦啊!”翠花嫂子一边利落地给她拿酱油,一边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点点的着急,“不是嫂子多嘴,你这…跟那个陈技术员,就真打算这么不明不白地耗着啦?”
余小麦付钱的手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把零钱递过去:“嫂子,说啥呢。”
“哎呀,还跟我装糊涂!”翠花嫂子接过钱,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了点声音,却更有种推心置腹的意味,“都一年了!村里谁看不出来?那陈向明,隔三差五就往你家跑,他对你啥心思,瞎子都摸得出来!”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过来人的直白,“你俩都啥岁数了?你四十出头,他也奔着四十多了吧?老大不小的,还等啥呢?赶紧把事儿办了得了!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不比什么都强?听嫂子的,赶紧的!再拖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余小麦握着酱油瓶的手指微微收紧,酱油瓶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知道了,嫂子。谢谢您操心。”她没再多说什么,拿着酱油,转身走出了小超市。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眯眼,心里沉甸甸的。翠花嫂子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这一年努力维持的表象平静。
晚饭是在余老栓家吃的。春桃做了几个家常菜,余建国也从镇上回来了。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只有小宝叽叽喳喳说着听不清的话。饭后,余小麦收拾碗筷,余老栓坐在堂屋的旧藤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沟壑纵横。
“小麦,”余老栓磕了磕烟袋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翠花嫂子…今天是不是又跟你说啥了?”
余小麦洗碗的手停住了,水流哗哗地响着。她没回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余老栓沉默了片刻,只有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一年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烟,那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盘旋上升,“该过去的,都过去了。日子,总得往前过。”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那个在基地宿舍里沉默的身影。“向明那孩子…这一年,不容易。”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心疼,“顶着张不是自己的脸,守着天大的秘密,在咱家跟前儿晃悠,还得装成个外人…他心里头的苦,比咱只多不少。”
余小麦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滴水的碗,眼圈已经红了。
余老栓看着她,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不能总这么着。对你不好,对孩子不好,对他…更不好。一个家,就得有个家的样子!”他用烟袋杆重重地点了点地面,发出笃笃的闷响,“该是时候了!把事儿办了吧!光明正大地办!让村里人都看看,你余小麦,又堂堂正正地嫁人了!嫁的是个好人!”
“爸…”余小麦的声音哽咽了。
“就这么定了!”余老栓一锤定音,“挑个日子,该咋办咋办!咱老余家,再好好热闹一回!”
婚礼的日子定在秋收后一个晴朗的周末。还是在村口那家承办红白喜事的老饭店。规模不大,但足够温馨。饭店门口贴着大红喜字,鞭炮屑铺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饭菜混合的喜庆味道。
陆远山也就是陈向明,穿着余小麦给他新买的藏青色西装,站在饭店门口迎客。衣服很合身,但他总觉得领口系得有些紧,呼吸不太顺畅。基地的同事们来了,拍着他的肩膀说着恭喜的话,他一一笑着回应,只是那笑容在肿胀感未完全消退的陌生脸庞上,显得有些僵硬。他的目光,始终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身影。
当余小麦挽着余老栓的手臂,出现在饭店门口的阳光里时,喧闹的门口仿佛按下了短暂的静音键。她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酒红色丝绒旗袍,样式简洁大方,没有繁复的装饰,只别了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头发松松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脖颈。阳光勾勒着她依旧窈窕的轮廓,脸上带着淡淡的、得体的妆容,眼神沉静而温柔,周身散发着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从容的美。
陆远山的心,在胸腔里猛地撞击了一下,一股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爱意汹涌而上,几乎冲破喉头的阻滞。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指尖触到硬壳,才猛地想起场合,又把手收了回来,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新娘子来喽!”不知谁喊了一声,短暂的寂静被更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和口哨声打破。
余小麦的脸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晕,她微微低下头,抿唇浅浅一笑。那一瞬间,陆远山恍惚看第一次结婚时的小麦模样。
《婚礼进行曲》的旋律响起。余小麦挽着父亲的手臂,一步一步,踏着红毯走来。陆远山注意到,岳父的脚步比一年前更加蹒跚,支撑身体的力道似乎都压在了小麦的手臂上。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虔诚的欣慰和释然。当余老栓终于走到陆远山面前,将女儿的手郑重地、带着微微颤抖地放进他手中时,老人那只布满老茧和老年斑的手,在陆远山的手背上重重地、沉沉地按了一下。那一下,仿佛用尽了老人全身的力气,也传递了千言万语都无法诉尽的托付、担忧和期盼。
“向明…”余老栓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极力克制的哽咽,“小麦…交给你了。这次…好好的…别再…” 后面的话,老人没能说出口,只是用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陆远山一眼。
陆远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用力地、紧紧地回握住余小麦微凉的手,也握住了岳父那只枯瘦的手,仿佛要传递自己全部的力量和决心。他挺直了背脊,迎着老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承诺:“爸,您放心。” 只有这四个字,却重逾千斤。余小麦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
“再亲一个!不够不够!”年轻的小伙子们拍着桌子起哄。
余小麦的脸颊瞬间红透,像熟透的苹果,她羞赧地把脸深深埋进了陆远山的肩窝里,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陆远山也顺势将她搂紧,手臂有力地圈住她。隔着不算厚实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感受到她心脏有力的搏动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在这一刻,在这喧嚣的喜宴中心,在妻子真实的体温包围中,那些沉重的身份枷锁、那些如影随形的危险阴影,似乎都暂时被屏蔽了。他几乎要沉溺在这短暂而真实的温暖里,忘记自己是“死去”的陆远山,还是“活着”的陈向明。
喜宴在推杯换盏中渐入高潮。陆远山和余小麦端着酒杯,挨桌敬酒感谢。走到靠近角落、光线稍暗的一桌时,余小麦端着酒杯的手忽然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脚步也随之顿住。陆远山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一张圆桌旁,陈大柱的妻子。小苏。也就是小麦前夫的妻子。来到她身边。小苏,你怎么来了?我是听柳青说。你今天结婚。我这就来了。茶厂的事非常忙,她来不了。孩子们都好吧。老太太还好吧?小苏欠了欠嘴角。自从大祝去了以后。老太太一直身体往下现在都有点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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