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游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喧嚣的声浪与如雨的花瓣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眼前飘落。
队伍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缓缓离开主干道的沸腾人潮，转向通往皇家苑囿的道路。
三百新科进士庞大的队伍，走向此次科举庆典的下一处重要场所——琼林宴。
宴会地点并非在鸿胪寺官署之内，而是设于与其相邻、专为重大庆典准备的皇家园林琼林苑中。
苑内嘉木葱茏，奇花斗艳，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中央一片开阔的草坪上，早已按品级摆开了数百张紫檀木案几，锦垫铺陈，器皿生辉。
方南作为文武双状元，被引至最前方靠近御座的位置，案几单独成列，略高于身后的榜眼、探花及其他进士。
文榜眼李文渊、探花张翰飞居其左，武榜眼方石、探花赵铁山居其右。
宾客陆续入席。
除了新科进士，与宴的还有三品以上的朝廷重臣、皇室宗亲、阁部大佬们。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酒香以及草木的清新气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典雅庄重的宫廷乐章。
建武帝携皇后和太子驾临，众人山呼万岁。
御赐酒馔如流水般呈上，皆是宫廷御膳房的精品，色香味形俱是极致，许多菜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酒过三巡，气氛渐趋活跃。
按照惯例，新科进士们向座师、前辈官员们敬酒。这是建立人脉的绝佳时机。
方南无疑成为了全场焦点，不断有进士上前寒暄敬酒。
勋贵武将出身的官员，几位国公、侯爷，对方南格外热情，拍着方南的肩膀，言语豪爽。
清流文官为主的官员，几位阁老、尚书，交谈间引经据典，带着几分拉拢之意。
方南周旋其间，敏锐地感受到不同群体之间微妙的隔阂与张力。
文官集团与勋贵集团之间，即便是这种喜庆场合，也存在着无形的界限。
方南以文武双状元的特殊身份，恰好站在了这条界线上。
“方状元，”一位须发皆白、气质清癯的老者举杯示意，乃是当朝次辅王墨林，亦是本次文举的主考官之一。
“今日游街时所吟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都城花’，豪情逸兴，令人击节。不知日后有何打算？是愿在翰林院清贵之地，修书撰史，还是期望效力部曹，历练实务？”
方南起身，从容答道：“谢阁老垂询，晚辈年少学浅，无论文武，皆赖陛下天恩与朝廷栽培。”
“无论身居何职，唯愿脚踏实地，于国于民有所裨益，翰林院乃储才之地，部曹实务乃经世之道，皆是为国效力之途，晚辈不敢妄择，惟愿听从陛下安排与朝廷需要。”
刘阁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与方南共饮一杯。
旁边一位一品武勋，忠勇公秦莽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得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拘泥于笔墨之间！”
“方小子，西域一战打出了我大夏威风！日后边关若有战事，朝廷还指望你这样的年轻俊杰为国效力呢！”
方南恭敬回应：“秦公爷谬赞，守土安邦乃军人之责，晚辈若有幸再着戎装，必当效仿前辈，奋勇争先。”
这场琼林宴，对方南而言，不仅是荣耀的加冕，更是一场无声的考验。
方南需要在觥筹交错间，展现才华，建立人脉，更要处理各方关系，为自己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奠定一个稳固的起点。
琼林宴进行到中段，气氛愈加热烈。
丝竹之声转为轻快，一队宫廷舞姬翩跹入场，彩袖翻飞，舞姿曼妙。
皇帝兴致极高，并未一直高踞御座，携着酒杯，在太子楚启明和近侍太监的陪同下，缓步走下丹墀，来到新科进士的席列间。
所有进士，两侧的重臣宗亲，屏息凝神，姿态更为恭谨。
建武帝随意地与几位前排的进士交谈了几句，问了问家乡风物、师承何人，言语温和，尽显君王对年轻才俊的关怀。
建武帝在方南的案几前停下了脚步。
太子楚启明紧随其后，年仅十余岁的储君，面容尚带稚嫩，眼神清澈，举止已有章法，好奇地打量着方南，目光中带着几分崇拜。
“方爱卿，”建武帝脸上带着浅笑“今日这琼林盛宴，感觉如何，可比得上你战场上的庆功宴？”
方南躬身答道：“回陛下，琼林盛宴，乃国家盛典，恩荣浩荡，礼仪庄重，非寻常宴饮可比。”
“今日之宴，沐浴天恩，得睹天颜，与诸位同年、朝中栋梁共聚，感受陛下对天下士子的殷切期望，此等荣光与意义，实乃臣生平仅见，铭感五内。”
建武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朕观你游街时，意气风发，诗兴盎然。如今在这琼林苑中，面对朕与诸位臣工，可还有诗兴否？”
方才在街市上是面对百姓，可以洒脱不羁，此刻在君王与重臣面前，则需要既显才学，又合时宜，分寸拿捏至关重要。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想听听这位状元郎如何应对。
方南略一沉吟，目光扫过周围的嘉木、繁花、亭台，眼前威严而含笑的皇帝、稚嫩而好奇的太子，身后那些充满期待或审视的目光，心念电转。
方南朗声道：“陛下垂询，臣敢不献丑，今日之盛会，仰赖陛下圣明，方得人才辈出，臣不才，愿借眼前之景，略抒胸臆。”
略微思索，方南的声音回荡在静谧下来的苑林中：
“琼林嘉木沐天光，苑囿繁花映御香。
圣主临轩开盛典，群贤毕至效忠良。
昔年磨剑烽烟里，今日簪花玉殿旁。
愿竭丹心酬帝眷，敢辞鞍马靖边疆。”
这首诗前两联描绘眼前盛宴，颂扬皇帝恩德与人才济济。
第三联巧妙结合自身经历，从沙场到金銮殿，对比强烈，凸显个人奋斗与皇恩浩荡。
最后一联则是表态，表达无论文治武功，都愿竭尽忠诚报效国家的决心。
全诗格律工整，用典恰当，尤其是最后一句反问，铿锵有力，将文武双全的特质和忠君报国的心志表达得淋漓尽致。
诗成，片刻寂静，随即引来一片赞叹。
“好！‘昔年磨剑烽烟里，今日簪花玉殿旁’，贴切至极！”
“尾联壮志凌云，忠心可鉴，方状元果然名不虚传！”
一向持重的阁老重臣捻须微微颔首，武将勋贵听得热血沸腾，秦莽差点就要喝彩出声，碍于御前才强行忍住。
建武帝眼露赞赏之色，转头太子楚启明道：“皇儿，听到了吗？这便是真正的栋梁之材，文武兼修，忠勇双全，日后要多向方爱卿这样的贤臣学习。”
太子楚启明乖巧地点头，看向方南的目光带着一丝亲近之意：“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方……方先生之才，儿臣敬佩。”
建武帝龙心大悦，亲自执起金壶，为方南斟了一杯御酒，此举更是引得满场震动，君王为臣子斟酒，这是何等的殊荣！
“方爱卿，朕期待你日后在朝堂之上，亦能如今日这般，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成为朕之肱骨，太子之良师！”
建武帝将酒杯递给方南，语重心长。
方南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再次躬身：“臣，定不负陛下厚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一番御前应对，方南的表现堪称完美，才华得到肯定，在皇帝、太子及满朝文武面前，明确了自己的定位和未来的角色——既是能臣，亦是帝师候选。
接下来的宴会，方南所在的位置成了一个中心，前来敬酒、攀谈的官员络绎不绝。
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中立派，与方南背景不甚相合的派系成员，也借着酒意过来混个脸熟。
方南始终保持着从容与谦和，对每一位前来者都给予足够的尊重，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冷淡，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夕阳西下，将琼林苑染上一层金辉。盛宴终有散时，在鸿胪寺官员的高声唱喏中，琼林宴正式结束。
建武帝起驾回宫，众臣与新科进士们躬身行礼相送。
新科进士们相互道别，约定日后在京中多多走动，许多人围在方南身边，交换名帖。
“方兄，日后同在京城为官，还望多多照应。”李文渊诚恳地说。
“方兄，改日定要登门拜访，请教封地经营之道！”张翰飞笑着拱手。
赵铁山抱拳道：“郡公，日后军中事务，还请不吝指教。”
方南一一回礼，笑容真诚：“诸位同年太客气了，大家同科之谊，正当相互砥砺，共同为朝廷效力，日后常来常往，方某必定扫榻相迎。”
人群渐渐散去，方南和石头走出琼林苑，国公府的马车早已在外等候多时。
登上马车，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方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这一整日，从凌晨准备，到金殿传胪，再到跨马游街，最后是琼林宴上的应酬周旋，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略感疲惫，方南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揉了揉眉心。
石头递上温热的清茶，低声道：“少爷，老公爷、老太君和老爷夫人都在府中等候，为您庆贺呢。”
方南接过茶碗，喝了几口，暖流下肚，舒缓了些许疲惫。
方南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
京城华灯初上，夜市开始热闹起来，贩夫走卒的叫卖声、酒肆茶楼的喧哗声，构成了更具生命力的市井烟火气。
方南恍然觉得，白天的荣耀如同一场华美的梦境，眼前这平凡的喧嚣，才是真实的人间。
不由着想到了楚盈月，游街时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无声的誓言，让心头泛起暖意。
方南想到了琼林宴上各方势力的试探与拉拢，想到了皇帝那意味深长的期许，想到了太子那声稚嫩的“先生”。
未来的路，绝不会平坦，翰林院？部曹？还是另有任命？教导太子的事务何时开始？与文武各方势力如何相处？这些都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方南闭上眼睛，脑海中思绪万千，今日的荣耀已成过去，跨马游街的春风得意，琼林宴上的觥筹交错，都只是序幕。
“回府吧。”方南对车夫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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