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的海风里总带着刀光,戚干却把重心转向了内陆。
自姜八能销声匿迹后,内陆那些原本被两家势力钳制的地盘,成了无主的肥肉。戚干的人像嗅到血腥味的狼,顺着长江水道一路北上,先是在汉口的码头站稳了脚,接着又把赌场开进了南京的夫子庙附近——那些曾经属于姜八能护着的漕运线路、烟馆产业,如今都插上了戚干的黑旗。
消息传到澳门骑楼时,京红正在沙盘上标记新投奔的商户。周明宇把刚截获的密信拍在桌上,信纸被海风卷得发颤:“这老东西,在武汉吞并了三个码头,连上海的洋行都开始跟他合作了!”
密信上画着简易的地图,红圈密密麻麻地圈住了内陆的十几个城市。秦九妹的刀“当啷”一声剁在案板上,木屑溅起来:“他这是想绕着圈来包抄我们!”
京红的手指在沙盘上的长江流域划了个圈,指尖冰凉。姜八能当年最擅长内陆的地面战,他的龟甲能算水文、测地形,戚干从前最怕跟他硬碰硬。可现在,没了这块绊脚石,戚干的势力像野草一样疯长,甚至开始染指盐运——那是惊鸿派当年靠着苏念的账目清誉,好不容易守住的最后一块干净地盘。
“他在内陆招了批新人,”周明宇的声音沉下来,“都是些不怕死的亡命徒,据说领头的是个姓赵的,当年在姜八能手下吃过亏,现在跟疯了似的帮戚干打江山。”
京红没说话,拿起陆则送的那支绿萝玉簪,簪头的棱角硌着掌心。这些日子,陆则帮她解决了不少澳门的麻烦,可每当她提起内陆的事,他总说“那边水太深,你现在根基不稳,别轻易碰”。
她当时只当是关心,此刻才后知后觉——陆则似乎从不提内陆的动向,就像刻意在回避什么。
正想着,账房的门被推开,陆则提着个食盒走进来,笑着扬了扬手:“听说你们在忙,带了些蟹黄汤包,刚从南京馆子里买的。”
他把汤包摆在桌上,热气腾腾的,香气瞬间冲淡了屋里的凝重。“怎么了?看你们脸色不太好。”他故作随意地扫过沙盘,目光在那些红圈上顿了顿,随即移开,“是戚干又闹事了?”
“他在内陆吃得很开。”京红抬头看他,“你在南京有船行,没听说些什么吗?”
陆则拿起个汤包,轻轻咬开个小口:“听说了点,那个姓赵的确实难缠。不过内陆的事,牵扯太多官府的人,我们现在硬碰硬讨不到好。”他把汤包递到京红面前,“先吃点东西,别愁坏了身子。等我们在澳门再稳些,我陪你去内陆看看。”
他的语气自然得像在说天气,眼里的关切也真切得让人心安。京红接过汤包,温热的汤汁烫了舌尖,却暖了心底那点刚冒出来的疑虑。
是啊,陆则总不会骗她的。
可他们不知道,陆则转身离开骑楼后,立刻让司机往码头开。一艘不起眼的货船上,那个姓赵的亡命徒正等着他。
“陆先生。”赵老大满脸堆笑,递上本厚厚的账册,“这是这个月内陆的进账,盐运那块已经打通了巡抚的门路,戚干那边还蒙在鼓里呢。”
陆则翻着账册,指尖划过“盐税”那栏数字,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做得不错。戚干想要内陆的天下,就让他先得意着。”
赵老大搓着手:“那惊鸿派那边……”
“不用管。”陆则合上书册,“京红现在信我,她不会轻易动内陆的。”他看向窗外,长江的水在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光,“等戚干把内陆的水搅得够浑了,我们再收网。”
他要的从不是帮京红报仇,也不是替戚干扩张。他要的是坐收渔利——看着戚干在内陆树敌,看着京红在澳门死守,等两边都耗得差不多了,他再带着“千门秘录”和截获的内陆势力,给这场戏画上句号。
而骑楼里的京红,还在对着沙盘琢磨。陆则的话像层薄雾,遮住了她原本清明的视线。她甚至开始觉得,或许真该听他的,先守好澳门,等内陆的风浪小些再说。
她不知道,戚干在内陆的每一步扩张,都藏着陆则的默许;那些被吞并的盐运码头,早在半年前就被陆则的人悄悄换了账本,等着将来作为“投名状”送给新的靠山。
海风穿过骑楼,吹动了窗台上的绿萝。京红望着那盆爬得越来越茂盛的植物,想起陆则说“绿萝最能适应环境,再贫瘠的地方都能扎根”。她以为自己就是那绿萝,却没看到根须下早已布好的网——一张由谎言、利用和虚幻爱情织成的网,正等着她越陷越深。
而内陆的风,已经带着血腥味,悄悄吹向了澳门。
那场雨来得猝不及防,把澳门的骑楼浇得透湿。
京红刚把新算好的账册锁进铁柜,就听见楼下传来惨叫声。不是寻常的打斗声,是那种带着绝望的、被利刃划破喉咙的嘶喊。她抓起短刀冲出去,正撞见秦九妹浑身是血地从楼梯上滚下来,手里还攥着半块被血浸透的绿萝帕子。
“走!”秦九妹的声音破了个洞,刀尖指向后院的暗门,“他们是冲着秘录来的!”
楼下的灯笼全被砍碎了,昏暗中能看见满地的尸体——有负责守夜的小兄弟,有帮着算账的老先生,还有去年刚投奔来的、总给她带糖葫芦的阿福。戚干的人穿着黑色夜行衣,刀上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京红!”周明宇提着断刀从人群里冲出来,一条胳膊不自然地耷拉着,“是陆则!他把秘录的位置告诉戚干了!”
京红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陆则?那个送她玉簪、陪她看星星、说“以后有我呢”的陆则?
她转头看向账房的方向,铁柜的门已经被撬开,里面空空如也——父亲留下的那本《千门秘录》,记载着千门所有账术、暗号和人脉的册子,不见了。
“小丫头,别找了。”戚干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手里把玩着那本蓝布封皮的册子,笑得像只得逞的老狐狸,“你以为那小子是真心对你?他不过是想借你的手,拿到这个。”
陆则就站在戚干身后,白衬衫上沾了点血,脸上没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一片冰冷的漠然。他看着京红,像在看一件完成使命的工具:“秘录我拿到了,你没用了。”
这句话比刀还锋利,瞬间刺穿了京红所有的幻想。那些“巧合”,那些“关怀”,那些温柔的话语,原来全是为了这一刻。她像个傻子,把豺狼当成了良人,亲手把父母用命守护的东西,送到了敌人手里。
“我杀了你!”京红的刀带着哭腔劈过去,却被陆则轻易躲过。他的身手远不止她见过的那些,掌风凌厉,招招往她的要害去,再没有半分从前的退让。
“护着她!”秦九妹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陆则的一掌。那掌力震得她喷出一口血,却死死抱住陆则的胳膊,对京红吼,“走啊!苏念和林晚的女儿,不能死在这里!”
戚干的刀趁机刺过来,秦九妹猛地转身,用后背挡了这一下。刀刃穿透她的身体,带出的血溅了京红一脸。
“九妹!”京红抱住她软下去的身体,秦九妹的手还在她背上推,嘴里喃喃着“绿萝……要活着……”,最后手指垂落,再也不动了。
那是从小教她练刀、替她擦脸、总把杏仁饼留给她的秦九妹。
周明宇拼尽最后力气把京红往暗门推:“去找老姜的人!内陆……有我们的人……”他转身提刀冲向戚干,身影很快被黑衣人淹没。
京红被推出暗门时,听见身后传来周明宇最后的怒吼,还有戚干得意的笑声。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后巷,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手里紧紧攥着秦九妹留下的那半块帕子,帕子上的绿萝图案被血浸成了深褐色。
巷口突然冲出几个黑影,京红以为是追兵,闭眼就要拼命,却听见有人喊:“是红丫头吗?我是你张伯伯!”
是父亲当年在北方认识的镖师张猛,还有几个面生的汉子,都是苏念当年帮过的旧识。他们手里提着刀,身上带着伤,显然是刚从骑楼的厮杀里冲出来的。
“周大哥让我们在这等你。”张猛把她拽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快!戚干的人追出来了!”
马车碾过积水的街道,京红回头望去,骑楼的方向火光冲天,把半边雨幕都染红了。那里有她的账房,她的算盘,她的绿萝,还有那些把她护在身后的人——全都没了。
千门秘录没了,秦九妹没了,周明宇生死未卜,惊鸿派……散了。
马车一路往北,穿过澳门的关卡,进入内陆。张猛告诉她,这些年父亲的旧部在长江沿岸还有些产业,虽不起眼,却能暂时落脚——有镇江的粮行,有芜湖的船坞,还有几个藏在深山里的药庄,都是当年苏念用账目帮他们避开祸事,如今成了她最后的容身之所。
在芜湖的船坞里,一个瘸腿的老船工颤巍巍地给她端来热粥。他是当年被苏念从戚干手里救下的,船坞的账本至今还留着苏念改过的痕迹。“红丫头,别怕。”老船工抹着眼泪,“只要我们这些老骨头还在,就不能让你爹的心血断了。”
京红捧着粥碗,手止不住地抖。碗沿烫得她手心发疼,却比不上心里的冷。她想起陆则最后看她的眼神,想起秦九妹倒下的瞬间,想起骑楼火光里那些熟悉的面孔。
原来所谓的爱情,是穿肠的毒药;所谓的依靠,是致命的陷阱。
她把那半块绿萝帕子紧紧按在胸口,帕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像朵开败的花。窗外的长江水滚滚东流,带着她失去的一切,也带着她浴血重生的决心。
戚干和陆则以为她完了,可他们忘了,她是苏念和林晚的女儿,是从刀光剑影里爬出来的京红。
血雨腥风过后,剩下的不是绝望,是燃成灰烬也能复燃的火种。她要活下去,要找回秘录,要为死去的人报仇——用他们教她的本事,用她骨子里的血。
内陆的风,终于吹到了她身边。这一次,不再是温柔的陷阱,是让她扎根、让她生长、让她亮出獠牙的战场。
船行在长江上摇摇晃晃,京红靠着舷窗坐着,看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船板。张猛给她披了件厚棉袄,她却感觉不到暖意,那点温度穿不透骨头缝里的寒。
夜里总做噩梦。有时是陆则递来杏仁饼,饼里藏着淬毒的针;有时是秦九妹倒在血泊里,伸手喊她的名字,她却被陆则死死拉住,动不了半步。每次惊醒,心口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喘不过气。
她开始不碰任何带甜味的东西。有次老船工给她端来桂花糕,那是陆则曾说过“适合配茶”的点心,她看都没看就推了回去,指尖触到瓷盘的刹那,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甜的东西,都带着毒药的腥气。
在镇江的粮行落脚时,恰逢七夕。街面上挂满了红绸,有年轻男女手牵着手走过,笑靥如花。账房的老先生叹着气:“多好的日子,有情人该团圆了。”
京红正在核对粮票,笔尖猛地顿住,墨汁在纸上晕开一个黑团,像只窥视的眼。团圆?她想起山顶的星空,想起那句“以后有我呢”,想起自己曾傻到以为,真能有个人陪她避开刀光剑影,守着一盆绿萝过安稳日子。
那点少女心事,如今想来像个笑话。她曾以为的“懂”,不过是精心设计的“演”;她曾贪恋的“暖”,原是为了烧尽她一切的“火”。陆则教她的那些西医知识,原来早就算准了她会为谁心疼;他送的那支绿萝玉簪,不过是为了摸清她对父母旧物的执念。
爱情这东西,是穿肠的蛊,是淬毒的糖,是陆则嘴角那抹温柔的笑——笑着笑着,就露出了獠牙,把她的世界啃得只剩骨头渣。
有次张猛带她去见一位药庄的掌柜,那是个寡居多年的妇人,据说年轻时也曾为情所伤。妇人看着她腕上那半块血帕,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递给她一株晒干的断肠草:“这草好看吧?开花时紫莹莹的,可碰不得。人心也一样,看着光鲜的,说不定藏着烂根。”
京红接过那株草,叶片边缘的锯齿像细小的刀。她突然明白,不是所有温柔都带着善意,不是所有靠近都源于真心。这江湖里,最不能信的就是“爱情”二字,它比戚干的刀更狠,比陆则的算计更毒,能让最精明的账房先生算错人心,能让最警惕的刀客卸下心防。
她开始疯狂地学东西。跟着张猛练更狠的刀法,招招致命,再没有从前“不到万不得已不伤人命”的顾忌;跟着粮行的老掌柜学看人心,从对方的眼神、手势、甚至脚步声里,判断真假虚实,再不像从前那样,轻易就被几句好话哄骗。
有人给她提亲,说邻县有个年轻的镖师,正直可靠,愿意护她周全。张猛还没开口,她就先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护我?他护得住自己吗?”
她不再留长发,用布带把头发束得紧紧的,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间只剩冷厉。那支绿萝玉簪,被她扔进了长江,看着它沉入浑浊的水底,像埋葬了那个曾会心动、会期待、会相信“以后”的自己。
偶尔在夜里,她会拿出父母的旧照片,指尖划过苏念和林晚相视而笑的脸。他们是真的爱过吧?可那份爱,最后只换来满身伤痕,和留给女儿的血海深仇。原来爱情这东西,就算是真的,也抵不过江湖险恶,抵不过人心叵测。
后来在芜湖的船坞,撞见陆则派来的人。那人乔装成货商,试图接近她,眼里带着点自以为是的温柔:“京红姑娘,陆先生说……他很想念你。”
京红没说话,只是抬手,用陆则曾教过的“卸力手法”,反手就卸了他的胳膊。骨头错位的脆响里,她看着那人疼得扭曲的脸,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江面:
“告诉陆则,我很好。”
“好”到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一句“我懂你”,再也不会期待任何一次“恰巧”,再也不会把软肋暴露给任何人看。
爱情?那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填不饱肚子,挡不了刀子,护不住身边的人。它只会让人变傻,变钝,变成砧板上的肉,等着被人一刀刀剁碎。
她要的,从此只有账册上的数字——那是最可靠的东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算得清得失,也算得清仇恨。
船行过三峡时,两岸猿声凄厉。京红站在船头,风把她的短发吹得乱舞。她望着奔腾的江水,心里再没有半分涟漪。那个曾在山顶哭着相信“有我呢”的小姑娘,已经死在了澳门那场血雨里。
活下来的,是京红。一个再也不信爱情,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和算盘的京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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