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的名气,像风一样在流民里传开了。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说有个“幽灵”,专跟洋人作对——夜里摸进洋人的营地,天亮时他们的粮食就出现在破庙;白天撞见巡逻的洋兵,转眼他们的大衣就裹在了冻僵的孩子身上。
“那幽灵跑得比影子还快,”蹲在墙角的老乞丐抽着旱烟,眯眼跟后生们讲,“上次我看见他从三个洋兵眼皮底下抢了面包,洋兵开枪时,他早没影了,地上就留个鞋印,浅得像片叶子落过。”
“不止快呢,”旁边一个疤脸汉子接话,“前几天洋人的马队被截了,听说领头的被人拎着后领扔出老远,摔在泥里像头笨猪。那力气,怕不是有神仙附体?”
洋人们更是又恨又怕。他们在营地里加了岗哨,在马车上装了铁锁,可照样防不住。夜里总听见帐篷外有响动,一追出去,只有风吹草动;白天把衣服锁在箱子里,回头就发现箱子开着,里面空空如也。有个洋官气疯了,让士兵们夜里举着火把巡逻,却只见火光里闪过一道黑影,转瞬即逝,火把倒被风卷着烧了帐篷。
“是幽灵!是中国的鬼魂在报复!”有洋人开始烧香画十字,夜里不敢单独出门。他们不知道,这“幽灵”此刻正蹲在树上,啃着抢来的饼干,听着下面的鬼哭狼嚎,差点笑出声。
姜山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名声。他只是觉得,力气越来越大,跑起来越来越顺,那些循环曲线像刻进了骨头里,让他总能在最巧的时机出现在最该出现的地方。有时刚抢完一队洋兵的药材,转身就遇见抱着病孩子哭的妇人;有时扒下洋人的皮靴,走没多远就看到光脚踩在冰碴上的老汉。
这天,他在破庙里分刚抢来的布匹,一个瘸腿的汉子突然“扑通”跪下,磕了个响头:“幽灵爷,求您救救俺们村吧!洋人把村里的壮丁都抓走了,说要去修铁路,不去就开枪啊!”
姜山愣住了。他一直抢的是东西,没碰过洋人抓人的队伍。可看着汉子额头的血印,看着周围流民们期盼的眼神,体内的力量又开始翻涌,像在催他应下。
“他们往哪走了?”他把最后一块布递给老婆婆,拿起了身边的辕木。
汉子指了指西边的山谷:“刚走没多久,说要赶在天黑前到渡口。”
姜山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跑。体内的循环曲线仿佛活了过来,指引着他抄近路,翻山涧,脚不沾地似的往前冲。远远看见一队洋人押着几十个壮丁往前走,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没急着动手,先绕到前面的窄路口,用辕木撬动几块巨石,垒成一道墙。等队伍走到近前,他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大喝一声:“留下人,滚!”
洋人们吓了一跳,举枪就要射击。姜山脚下一点,顺着循环曲线的轨迹游走,快得像道黑风。枪子在他身边嗖嗖飞过,却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他伸手一拽,铁链就断了;抬脚一踢,洋人的枪就飞了。不过片刻功夫,十几个洋人全被他捆在了树上,嘴里塞着布,只能呜呜叫。
“还愣着干啥?跑啊!”姜山冲壮丁们喊。
壮丁们这才反应过来,疯了似的往回跑。有个小伙子边跑边回头喊:“多谢幽灵爷!”
姜山没应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得把这消息传开,让更多被抓的人知道,有个“幽灵”在护着他们。
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他跑着,觉得这名声倒也不错。“幽灵”也好,“神仙”也罢,只要这名声能让洋人害怕,能让流民们多一分指望,就比什么都强。
怀里的龟甲微微发烫,那些循环曲线与天地之气交织,像一张大网,把他和这片土地上挣扎的人们,紧紧连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这网最终能网住什么,但跑起来的感觉,越来越踏实了。
那天姜山刚把抢来的棉衣分给几个孩子,一个络腮胡汉子突然往他面前一蹲,粗声粗气地说:“兄弟,你当我们的老大呗!”
周围的流民顿时跟着起哄:“是啊是啊,你本事大,跑起来比马还快,有你领头,咱们不用再怕洋人了!”
姜山正啃着窝头,闻言差点噎着。他摆摆手:“我不是什么老大,就是顺手帮点忙。”
“那你半夜不睡觉,在那瞎比划的是啥?”络腮胡指着破庙角落,“一会儿伸腿,一会儿踢胳膊,跟练拳似的,看着就厉害!”
姜山愣了愣,才想起前几夜的事。他总在夜里睡不着,怀里的龟甲发烫,那些循环曲线在眼前晃,手脚就忍不住跟着比划——抬手时像顺着山势起伏,踢腿时像绕着水流转弯,有时蹲下去,指尖在地上画的,正是连山卦的纹路。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只觉得比划完浑身舒坦,体内的力量像找到了出口,顺顺当当的。“就是……瞎动弹动弹。”他含糊道,脸有点热。
可流民们不这么想。在他们眼里,这“瞎比划”肯定是厉害的功夫,不然怎么解释他跑得比风快、力气比牛大?
“这哪是瞎动弹!”一个曾在戏班里跑过龙套的老汉凑过来,“我瞅着像拳法,有章法的!你看你刚才那下踢腿,跟戏里的武生似的,带着劲呢!”
姜山被说得哭笑不得,索性不再解释。夜里,他照旧在破庙外比划。月光洒在地上,他的影子随着动作忽长忽短,抬手时,指尖仿佛能触到天上的星;落步时,脚下的土地像在轻轻回应。龟甲上的纹路在他脑海里流转,乾卦的刚健,坤卦的包容,震卦的迅疾,巽卦的柔韧,不知不觉就融进了抬手踢腿里。
有次他正蹲下身画卦,突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十几个流民正躲在树后偷看,连那络腮胡汉子都踮着脚,学得有模有样——他伸腿,众人跟着伸腿;他抬手,众人跟着抬手,动作笨拙得像群刚学飞的鸟。
“别学了,我这真不是啥拳法。”姜山无奈地说。
“咋不是?”络腮胡摸着后脑勺笑,“跟着你比划完,身上暖和多了,夜里做梦都敢跟洋人叫板了!”
姜山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瞎比划”或许真有点用。他不再刻意躲着人,依旧每晚照着龟甲纹路伸腿踢胳膊,有时动作快得像闪电,有时又慢得像流水。流民们就远远跟着学,没人问这叫什么拳,只知道跟着比划,心里就踏实。
这天夜里,他正比划到一个转折处,体内的力量突然顺着手臂涌到指尖,“啪”地一声,竟把旁边一棵手腕粗的小树劈断了。
流民们吓得“哇”了一声,随即爆发出叫好声。络腮胡跑过来,摸着断树眼睛发亮:“老大,你这功夫成了!”
姜山看着自己的手,也愣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功夫”,只知道那些龟甲上的纹路,那些天地间的循环曲线,真的在他身上生了根。
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怀里的龟甲温温的。或许父亲说的“传下去”,就是这样吧——不用捧着龟甲到处找,就这么在破庙前,在月光下,让这些挣扎着活下去的人,跟着他伸伸腿、踢踢胳膊,把这股子劲,把这点念想,一点点传下去。
至于当不当老大,好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明天该去抢哪队洋人的物资,该教流民们比划哪个新动作了。
在跟着比划的人群里,有个叫小石头的少年格外认真。这孩子十三四岁,爹娘死在逃难路上,只剩他一个人,眼睛却亮得很,每天都蹲在离姜山最近的地方,一招一式学得有模有样,哪怕冻得手都肿了,也照样跟着踢腿、抬手。
“大哥,你这到底是啥拳啊?”小石头几乎天天问。他之前在村里跟武师学过几天庄稼把式,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拳法——有时快得像闪电,有时慢得像流水,看着没章法,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顺劲。
姜山被问得头大。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算啥,总不能说“照着龟甲纹路瞎比划的”,只能含糊道:“就……随便练练。”
“那也得有名儿啊!”小石头不依不饶,“我以前学的叫太祖长拳,你这比那个厉害多了,肯定得有个响亮点的名!”
旁边的流民也跟着起哄:“是啊是啊,起个名吧!以后咱们出去说,练的是‘幽灵拳’,准能吓住洋人!”
姜山被缠得没法,正看见破庙墙上贴着张被风吹破的告示,上面“义和团”三个字还能看清——这阵子总听人念叨,说有帮叫义和团的好汉在杀洋人。他脑子一热,随口就说:“叫……义和拳吧。”
“义和拳?”小石头念了两遍,眼睛更亮了,“这名儿好!又和气,又有劲儿,听着就带劲!”
从此,“义和拳”的名字就传开了。姜山每天夜里在破庙前比划,小石头就带着一群半大孩子跟着学,边练边喊:“义和拳,保平安,杀洋人,护家园!”喊得破庙里的流民都跟着振奋起来。
姜山自己也觉得奇怪,自从这拳有了名,他比划起来更顺了。抬手时,龟甲上的乾卦纹路发亮,仿佛真有股刚劲顺着胳膊涌出去;踢腿时,坤卦的曲线流转,落地就格外稳当。有时练到兴头上,体内的力量顺着动作铺开,竟能让周围的流民都觉得暖和,连风都好像柔了些。
小石头学得最用心,不仅自己练,还教别的孩子。他记性好,姜山前一天比划的动作,他第二天就能原样复刻出来,只是力气不足,少了那份灵动。“大哥,你这招‘风摆柳’,是不是得跟着风的劲儿走?”他边问边扭着腰,学得有模有样。
姜山愣了愣。他从没说过这招叫“风摆柳”,可小石头这么一说,他倒觉得真像——那动作确实像柳条顺着风势摇摆,藏着股以柔克刚的巧劲。“嗯,差不多。”他含糊应着,心里却有点发奇,这孩子好像也能摸着点门道。
这天练完拳,小石头凑过来,偷偷塞给姜山半块烤红薯:“我用洋人那儿抢来的铜纽扣换的,甜着呢。”他看着姜山的眼睛亮晶晶的,“大哥,我觉得这义和拳,不光能打洋人,还能让咱们这些人聚在一块儿,不再像散沙似的。”
姜山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流到心里。他看着破庙里跟着比划的流民,看着小石头认真的脸,突然觉得“义和拳”这名字,好像真有点意思。义者,守心;和者,聚气。或许这拳名,本就不是随口说的,是这乱世里,大家心里憋着的那点念想,借着他的嘴冒了出来。
夜里,他照旧对着龟甲比划。月光下,连山卦的纹路与流民们身上的气脉交织,像一张越织越密的网。他不知道这义和拳能练出什么名堂,但看着小石头他们练拳时挺直的腰杆,听着他们喊出的口号,觉得这名字,喊得值。
姜山离开的那天,风里带着点不一样的味道。
前一夜练拳时,他指尖的气突然顺着循环曲线往上涌,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直冲天灵盖。怀里的龟甲烫得惊人,连山卦的纹路里,竟映出一点微弱的绿光,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倏地往西边飘去。
他愣了愣,那绿光太熟悉了——小时候妹妹姜念刚开蒙,他用天眼看过她的气脉,就是这样怯生生的绿,像藏在叶底的露珠。
“念念?”他下意识地低唤出声,体内的力量突然翻涌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切。那不是焦躁,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应,像隔着千山万水,有根线被轻轻拽了一下。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妹妹。梦里总看见她抱着子木盒,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可醒来只有一片黑。他试过用天眼找,可天地间的气太乱,那点绿光早被灰败的黄吞没了,直到今夜,它突然亮了起来。
第二天,他把藏在芦苇丛里的粮食全搬了出来,分给流民。络腮胡看出他要走,急得直搓手:“老大,你去哪?这义和拳刚有点样子……”
“我得去找个人。”姜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小石头,“拳你接着教,记着,护着人比打洋人更要紧。”
小石头攥着拳头,重重点头:“大哥放心,我记住了!”
姜山没再多说,转身往西走。体内的力量像有了方向,指引着他避开战乱,绕开洋人的据点。走得越远,那点绿光在感应里就越清晰,有时像在山腰,有时像在溪边,偶尔还会轻轻颤动,像受了惊。
他知道,那是妹妹的气息。随着功力日渐深厚,龟甲上的“归藏”真义慢慢显了形——所谓归藏,不仅是藏起文明的火种,更是血脉里的牵连,哪怕隔着重山,也藏不住那份相认的感应。
有天夜里,他在山顶打坐,感应里的绿光突然亮得刺眼,紧接着又弱了下去,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姜山的心猛地一揪,体内的力量瞬间沸腾,脚下一点,竟像长了翅膀似的,往绿光黯淡的方向疾飞。
他不知道妹妹具体在哪,可那感应像根绳,一头系着他的心跳,一头拴着那点绿光。他跑过荒原,翻过高山,怀里的龟甲越来越烫,连山的脉络在他脚下展开,像张地图,引着他往那座有钟声的山走去。
路过一个集镇时,他听见有人说“西边山上的寺庙里,住着个讨饭的小姑娘,怀里总抱着个木盒子”,心里顿时亮了——那是念念,一定是她。
他没回头,脚步更快了。身后的义和拳声越来越远,可他知道,小石头他们会把拳练好,会护着那些人。而他现在,必须去护着那点属于他的、怯生生的绿光。
体内的力量与感应里的绿光渐渐呼应,像两滴水要融进同一个湖里。姜山望着西边的山峦,嘴角露出点笑意。这一路跑了太久,终于快到终点了。
姜山循着感应往山里走,越往上,空气里的草木气越浓,那点绿光也越来越亮,像颗悬在枝头的露珠,终于在一座寺庙的山门前定住了。
他拨开半人高的野草,看见寺门旁的石阶上,坐着个瘦小的身影。那女孩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头发乱糟糟地缠在一起,怀里紧紧抱着个用破布裹着的东西,正低头啃着半块野果。
是念念。
不过一年多没见,妹妹的脸尖了不少,下巴颏细得像颗枣核,可那双眼睛还是没变,黑白分明的,只是此刻瞪得圆圆的,带着警惕和怯生。
“念念……”他刚叫出名字,声音就哽住了。
姜念手里的野果“啪”地掉在地上,怀里的盒子抱得更紧,往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小兽。直到看清他脸上的轮廓,看清他怀里露出的龟甲边角,那双眼睛里猛地涌出水汽,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砸在粗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哥?”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真的是你?”
姜山几步冲过去,蹲下身把她搂进怀里。孩子太瘦了,胳膊细得像根柴禾,后背的骨头硌得他心口发疼。“是我,念念,哥在。”
姜念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他怀里钻:“哥,我还以为……还以为家里人全都没了呢!爹没了,娘没了,我以为你也……”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像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这一年多,她在山里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夜里抱着子木盒哭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被剩下的那一个。老和尚说“缘分未断”,她却只当是安慰,哪敢想还能再见到哥哥。
姜山的心像被揉碎了,又酸又涩。他拍着妹妹的背,喉咙发紧:“哥活着呢,哥来找你了。”
等她哭够了,姜念才抽抽噎噎地说这一年多的日子。她跟着流民走散后,就躲进了山里,靠野果野菜活命,夜里缩在山洞里,是怀里的子木盒总在冷的时候发烫,有野兽靠近时发光,才让她撑到现在。“盒子总护着我,可我还是怕……怕再也见不到你。”
姜山看着她捧出的子木盒,又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龟甲,甲片上传来温润的暖意。原来父亲当年分藏这两件信物时,早就埋下了相认的缘分。他把自己抢来的干粮递给妹妹,看着她小口小口啃着,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哥,你怎么找到我的?”姜念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睛却亮得很。
“哥能感觉到你。”姜山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就像你怀里的盒子护着你一样,哥心里也有个东西,一直指着你的方向。”
姜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相触的瞬间,子木盒和龟甲同时微微发烫,像两颗心终于靠在了一起。
山风吹过,带着寺庙的钟声。姜山牵着妹妹往山下走,脚步轻快得很。他知道,从今往后,兄妹俩再也不用怕了——家里人,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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