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招娣是在一个飘雪的清晨,对父母说“我要结婚了”的。
对象是镇上中学的语文老师,姓陈,戴副黑框眼镜,说话时总带着点书卷气的温和。父母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送招娣回家,手里拎着两盒老字号的点心;一次是在地里帮着抬化肥,额角冒汗也只说“没事,阿姨您歇着”。
“小陈是个踏实人。”母亲摸着招娣的手,眼里的笑像化开的糖,“妈看他对你是真心的,说话轻声细语,不像王虎那孩子,浑身带着股野气。”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灰掉了满裤腿也没察觉,最后只猛吸一口,说:“日子是自己过的,你觉得好就行。”
招娣笑着点头,转身去厨房倒水时,指尖却在玻璃杯上划出道道白痕。真心?她和陈老师的结婚证,是昨天在民政局门口,他递过来的。红本本上的照片里,两人笑得规规矩矩,像完成一场早就排练好的仪式。
“每月的生活费我会按时打给你。”陈老师站在民政局的台阶上,呵出的白气模糊了眼镜片,“我妈那边催得紧,先应付过这两年。等你想结束了,随时告诉我。”
他是为了应付催婚的母亲,她是为了堵住街坊邻里的闲话,顺便……让偶尔从码头那边传来的消息,听起来不那么刺耳。这场各取所需的假结婚,倒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良缘——“你看招娣多有福气,找了个吃公家饭的”。
陈老师住学校宿舍,偶尔周末会来家里坐坐。他会帮着修松动的窗棂,会给招娣的儿子讲《孔融让梨》,甚至会在母亲念叨“招娣不会做饭”时,笑着说“我会就行,以后我做”。
有次招娣半夜发烧,是他背着她往村医家跑,雪粒子打在他后背,隔着毛衣都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她趴在他肩上,听着他喘着气说“坚持住”,忽然恍惚——如果当年王虎也能这样,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陈哥,谢谢你。”她后来轻声说。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身上,那孩子正举着根麦芽糖跑,笑声脆得像风铃。“招娣,”他顿了顿,声音很轻,“你不用跟我说谢。只是……你心里的结,总要有天解开的。”
招娣没接话。她的结,系在那个叫王虎的人身上,系在那个瞒着所有人的孩子身上,系在这场自欺欺人的婚姻里,怎么解?
周明远是在一场农业博览会上,撞见陈老师牵着招娣的手的。那天她穿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陈老师正低头给她拂去肩上的雪花,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
“周董。”招娣看见他时,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陈老师轻轻按住。
“恭喜。”周明远伸出手,指尖的温度比雪还凉,“陈老师是吧?久仰。”
陈老师礼貌地回握,两人的手碰了碰就分开,像两只相敬如宾的刺猬。周明远看着招娣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平和,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他曾以为,只要他等,总能等到她转身的那天,却没料到,她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彻底关上那扇门。
晚宴时,周明远喝了很多酒。助理劝他少喝点,他却指着窗外的雪笑:“你看这雪,下得再大,也盖不住地里的种子。有些东西,埋得越深,越想往外钻。”
他知道招娣的婚姻是假的。陈老师的母亲托人来打听时,他就查到了——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凑成了一个看似圆满的家。可他能说什么?冲过去告诉招娣“别骗自己了”?还是告诉她,他愿意接受她的一切,包括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他不能。他是周明远,是那个永远体面、永远掌控全局的周董,他学不会王虎那种横冲直撞的勇气,只能在酒杯里,咽下所有的叹息。
散席时,他在停车场遇见了招娣。她站在路灯下等陈老师,围巾裹得只剩双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周董,”她轻声说,“以后……合作的事,让助理对接吧。”
“好。”他看着她眼里的躲闪,终于承认,有些距离,不是靠努力就能缩短的,“照顾好自己。”
车开出去很远,他从后视镜里看,招娣还站在原地,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像结了层薄薄的霜。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她蹲在试验田里,手里捧着颗刚摘下的草莓,笑着说“周董你尝尝,这品种特别甜”。
那时的她,眼里有光,像颗未经打磨的钻石。而现在,那光被藏进了厚厚的冰层里,只剩下一片小心翼翼的平静。
夜里的村庄格外静,雪落的声音像棉花落地。招娣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陈老师翻书的声音,还有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捂住了嘴,压抑的哭声在被子里闷成一团。
陈老师是好人,周明远也是好人。可他们谁也不知道,每个深夜她抱着孩子坐起来时,看见窗外那轮月亮,总会想起码头的灯塔;谁也不知道,孩子指着画册里的轮船喊“爸爸”时,她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谁也不知道,她藏在衣柜最深处的那件旧夹克,还留着王虎身上的海水味。
假结婚像件合身的外套,挡住了外人的目光,却挡不住心里的寒。父母高兴了,街坊不议论了,周明远也终于死心了,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看似安稳的日子里,藏着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多少回对着麦芽糖发呆的瞬间,多少句没说出口的“我想你”。
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招娣轻轻摸了摸小腹——那里曾孕育过一个秘密,如今又藏着另一个秘密。她的人生,好像永远在扮演别人期待的角色,唯独没能成为自己。
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悠长而模糊,像谁在梦里的叹息。招娣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浸湿枕头——这世上最苦的,从来不是得不到,而是明明心里装着一片海,却只能守着一口井,假装自己很幸福。
而那片海的对岸,那个叫王虎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女人,在无数个这样的雪夜里,抱着满心的苦,听着风,想着他。
梁家门口的老槐树下,又挂起了新的红绸子。这次是五妹收到了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封皮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前两年二妹、三妹、四妹收到通知书时的样子。
母亲把通知书捂在胸口,眼泪掉了又擦,擦了又掉:“俺家老五也出息了!五个娃,四个考上了大学,还是名牌!”
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存折,小心翼翼地翻开:“学费都准备好了,老大这几年给家里寄的钱,一分没敢动,就等着娃们上学用。”
招娣站在院子里,看着弟弟梁平帮五妹搬行李,心里暖得像揣了个热水袋。二妹在上海做了工程师,三妹成了大学里的讲师,四妹刚去国外做交换生,现在连最小的五妹也进了名校——这个曾经靠几亩薄田挣扎的家,终于熬出了头。
“姐,你看我这行李箱够不够大?”五妹抱着新行李箱转圈,辫子上还系着招娣给她买的红丝带。
“够了够了,”招娣笑着帮她理了理丝带,“到了学校好好照顾自己,缺钱就跟姐说。”
梁平在一旁搭话:“姐,我送五妹去车站吧,正好顺便买本习题册。”
他刚上高二,个子蹿得老高,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父亲,就是成绩总在中游晃悠。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说“梁平这孩子不笨,就是心思没在学习上”,可父母从没怪过他,总说“咱平儿老实,以后守着家也挺好”。
招娣知道,父母是疼这个唯一的儿子。当年家里凑不齐学费,是梁平主动把学校发的奖学金让给了要上大学的二妹,自己默默用省下的零花钱买了旧课本;三妹结婚时,他跑遍镇上的木匠铺,亲手打了个小木盒当嫁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妹小时候的奖状。
“习题册别买太多,”招娣揉了揉他的头发,“别累着。”
梁平挠了挠头,嘿嘿笑:“知道啦姐,我心里有数。”
其实他心里的数,招娣都懂。上次去他房间,看见他书桌上摊着本机械原理,页边写满了批注,旁边的草稿纸上画着改良的灌溉装置草图——这孩子没说过要考名校,却总在放学路上蹲在田埂上看水流,对着拖拉机的发动机琢磨半天。
晚上吃饭时,母亲特意给梁平炖了只鸡,把鸡腿往他碗里塞:“平儿多吃点,长身体呢。学习别太拼,咱不求你考第一,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行。”
父亲也跟着点头:“就是,你姐们都出去了,家里以后还得靠你呢。咱庄稼人,认不认字不重要,踏实就行。”
梁平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爸,妈,我知道。等我高中毕业,就去招娣姐的基地帮忙,我最近看了好多农业机械的书,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招娣看着弟弟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家里穷,姐弟几个分一块麦芽糖,梁平总是把最大的那块塞给她,说“姐,你干活最累”。现在这孩子长大了,知道替家里分忧了,就算成绩平平,又有什么关系呢?
夜里,招娣帮梁平检查作业,看见他错题旁边用红笔写着“下次一定改”,字迹认真得像在刻字。她想起周明远上次来基地时说的话:“你弟弟是块好料,对机械特别敏感,我可以安排他去技术学校进修。”
她当时没答应,不是不想,是怕给弟弟压力。这孩子心思重,总觉得自己不如姐姐们有出息,要是再让他背着“姐姐托关系”的包袱,怕是更不安稳。
“姐,我是不是很笨?”梁平突然抬头,眼里有点红,“五妹都考上大学了,我还在及格线徘徊。”
招娣放下作业本,认真地看着他:“谁说的?你修水管比谁都快,上次帮李奶奶修的喷雾器,省了一半药水。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你姐们会读书,你会琢磨机器,这都是本事。”
她从抽屉里拿出块麦芽糖,塞到他手里:“还记得小时候吗?你总把糖给我,现在姐给你。不管你以后是种地,还是修机器,只要是你想做的,姐都支持你。”
梁平捏着麦芽糖,糖纸在手里揉出沙沙的响,突然扑进招娣怀里,像小时候那样闷闷地说:“姐,我一定好好学,不给你丢脸。”
招娣拍着他的背,眼眶有点热。她忽然明白,父母为什么总说“平儿是家里的宝”。这孩子不像姐姐们那样耀眼,却像老槐树的根,默默地往土里扎,守着这个家最踏实的底色。
窗外的月光落在梁平的作业本上,错题旁边的“下次一定改”,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招娣知道,这家里有展翅高飞的凤凰,也有甘心守巢的雀鸟,而无论是哪一种,都是父母眼里的光,心里的亮。
就像那棵老槐树,开花时自有香气,不开花时,枝叶也能为家人挡挡风雨。梁平或许成不了别人口中的“有出息”,但他会是这个家最稳的那根桩,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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