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533章 贺表来了(十六)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
  

靖海伯府的马车碾过暮色中的青石板路,车轮发出的单调声响,仿佛也带着主人般的疲惫,沉沉地驶入府门。

早已得到消息、在门房处焦急等候的周伯立刻迎了上来,见到陈恪下车时那虽然竭力挺直却难掩倦意的背影,老管家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多问什么,只是低声道:“伯爷,您回来了。夫人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陈恪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径直向内走去。

穿过几重庭院,远远便看见正厅门口那盏熟悉的灯笼下,常乐纤细的身影正倚门而望。

她穿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了件锦缎比甲,发髻简单挽起,并未过多装饰,唯有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那双总是含着灵动光彩的眸子骤然亮起,提着裙摆快步迎了下来。

“恪哥哥!”她走到近前,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目光飞快地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陈恪停下脚步,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她露出宽慰的笑容,也没有多余的话语。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常乐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手心不似平日温暖干燥,反而有些冰凉的潮意。

“我没事。”陈恪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被西苑精舍那沉重的空气浸染过,只吐出这三个字,便再无下文。

常乐的手被他紧紧攥着,那力道甚至让她觉得有些疼。

她清楚地看到丈夫眉宇间笼罩着一层从未有过的、近乎僵硬的疲惫,那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某种精神被极度挤压磋磨后的痕迹。

她心中瞬间涌起无数疑问和焦虑,想知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他为何如此模样。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问。

她只是反手用力回握住他冰冷的手指,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它,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臂,声音放得极柔极缓:“回来就好。灶上一直温着百合莲子羹,最是安神,我去给你盛一碗来?或者……你先歇歇?”

陈恪摇了摇头,目光甚至没有与她对视,只是望着院内被夜色渐渐吞没的假山轮廓,重复道:“不用。我没事。”

他松开了她的手,动作有些迟缓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是在安慰她,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然后,他便迈步,绕过她,径直走向书房的方向,那背影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拉出一道孤直而沉重的影子。

常乐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书房门后,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轻轻合拢,甚至传来了里面门栓落下的轻微“咔哒”声。

她的心也跟着那声轻响,沉沉地坠了下去。

他把自己锁起来了。

如同受伤的猛兽退回巢穴,舔舐伤口,拒绝任何窥探和打扰。

常乐站在渐起的夜风里,只觉得一阵无力感漫上心头。她聪明剔透,如何看不出丈夫的“没事”之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与他相识于微末,相伴至今,经历过无数风浪,却从未见他如此……如此近乎封闭的状态。

她甚至能隐约猜到,此事必然与今日宫中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与那个叫海瑞的六品主事有关。

可她纵有千般智慧、万般担忧,此刻却毫无办法。

朝堂之事,尤其是牵涉到帝王心术和臣子死谏的泼天大事,绝非她能够置喙,更非她能轻易化解。

她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守在外面,等他需要时,递上一碗热羹,或是一个无声的拥抱。

常乐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忧色,却没有离开,只是对悄声上前询问的侍女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默默走到书房窗下的石凳上坐下,静静地守着那一窗灯火,以及灯火下那个独自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人。

——————

书房内。

陈恪没有点灯,任由窗外最后的天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被浓重的墨色彻底取代。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身影几乎完全融于黑暗,只有偶尔因为极度疲惫而变换坐姿时,才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西苑的那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撞击。

嘉靖帝那喷溅的鲜血、疯狂而猜忌的眼神、最后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无尽锋机的“朕等着你们的结果”……

赵贞吉那番声泪俱下、堪称影帝级别的“天子门生”表演……

还有他自己那番掷地有声、却言不由衷的“唯忠陛下一人”的表白……

这一切,最终汇聚成嘉靖轻飘飘却又重逾泰山的那道旨意——让他,陈恪,去查,去审,去批驳那个将皇帝骂到吐血的海瑞!

黑暗中,陈恪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近乎扭曲的弧度。

陛下真的息怒了么?

不,那绝不可能。

那位帝王的心胸,从来与“宽广”二字无缘。

他今日看似被自己和赵贞吉勉强劝住,没有当场掀起大狱,但那是因为他多疑的本性让他暂时按捺住了——他需要时间观察,需要证据,需要看看他这两位“忠臣”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件事,这本身就是一场更残酷、更诛心的测试!

而他与赵贞吉那番精彩奏对,看似暂时稳住了局面,实则……完全没有触及海瑞奏疏本身的任何一个字!

他们成功地将话题从“海瑞骂得对不对”,偷换成了“我们对陛下忠不忠”。

他们安抚了嘉靖那颗因被戳穿而暴怒惊恐的心,却巧妙地将那颗足以炸毁整个朝堂的实质性问题——海瑞所揭露的那些血淋淋的现实。

暂时悬置了起来。

但这悬置,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他陈恪,必须亲自出手,去解决这个被悬置的问题。

他必须去证明,海瑞骂错了,陛下是圣君,天下太平,海瑞是个疯子、是个狂徒、是个该千刀万剐的罪人!

这可能吗?

陈恪闭上眼,几乎能清晰地“看”到那封他并未亲眼阅览,却足以想象其内容的奏疏。

海瑞会说些什么?无非是陛下沉迷修道、耗费国帑、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废、吏治腐败、民不聊生……

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

他陈恪从现代穿越而来,拥有超越时代的视野,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王朝肌体上正在溃烂的创口。

海瑞所言,或许言辞激烈,或许带有这个时代士大夫的局限性,但其指出的核心弊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确凿存在?

让他去批驳海瑞?

用他状元郎的文采,去颠倒是非,指黑为白?

凭借他超越数百年的见识,他当然可以找出无数理论来“驳倒”海瑞。

他可以大谈“发展阶段性”、“历史局限性”、“治理复杂性”,甚至可以抛出些“人性自私”、“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的后世观点……

但那些东西,在这个时代,岂止是离经叛道?

简直比海瑞的奏疏还要大逆不道一百倍!

那根本不是批驳海瑞,那是在挖整个封建皇权、乃至整个儒家伦理体系的根!

若不能用那些超前的思想,仅凭这个时代的儒学框架和话语体系,他如何去驳倒一个用生命去践行“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理念的诤臣?

如何去否定那些连皇帝自己心里都清楚是事实的指控?

根本不可能。

海瑞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面照妖镜,他照出了皇帝的昏聩,也照得所有试图为他辩护的人,显得那么虚伪可笑,那么蝇营狗苟。

那……称病呢?

陈恪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以此为借口,拖延,回避,将这副重担甩给赵贞吉,或者干脆推给三法司去扯皮?

念头只是一闪,便被他自己否决了。

不行。

今日在西苑,他和赵贞吉已经将“忠君”的调子唱到了极致,几乎是在逼迫皇帝承认他们是“孤忠”。

若此刻他突然称病退缩,在嘉靖那多疑到极致的心里,会立刻被打上“首鼠两端”、“心怀鬼胎”的标签。

之前所有的努力不仅白费,更会引来致命的猜忌。

陛下让他去批驳海瑞,不仅仅是要一个结果,更是要看他陈恪的态度,看他是否真的“可用”,是否真的“贴心”!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阳谋。

一个将他置于炭火之上炙烤的难题。

直到此刻,陈恪才真正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如今所处的位置,是何等的凶险与尴尬。

是,他看似圣眷正隆,权倾朝野。

在嘉靖眼中,他或许确实是个“孤臣”,没有严嵩、徐阶那样盘根错节的朋党,荣辱系于帝心一念。

从根源上,他的权力来自于嘉靖的信任和需要。

但另一方面,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意无意间,早已编织出了一张庞大而隐形的网络。

他在心学门人中被誉为“知行合一”的践行者,王畿、钱德洪等人对他寄予厚望,无数年轻士子视他为榜样。

他在军中,与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等抗倭名将惺惺相惜,蓟辽总督王忬也对他颇为看重,更别提那些受过他恩惠、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勋贵子弟如英国公世子等人。

他掌握着神机火药局,某种程度上扼住了帝国军队未来的咽喉。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势”,是无法被嘉靖帝那“孤臣”想象所完全涵盖的潜在力量。

他忠于嘉靖吗?

是的,他忠。

因为他需要嘉靖这面大旗,需要皇权的庇护来推行他的想法,来为这个积重难返的帝国寻找一线生机。

他的许多目标,与巩固皇权、强化中央集权并不矛盾,甚至需要依赖于此。

但他绝不可能像严嵩那样,为了权力毫无底线,昧着良心指鹿为马!

这,正是他内心深处与海瑞其实并无本质区别的底线——有所为,有所不为。

也正因如此,他才在严嵩倒台后,并未急于扩张明显的政治势力,反而刻意低调,专注于实务。

他深知,一旦卷入纯粹的权力争夺,必然会迷失本心,最终变成自己曾经厌恶的那种人。

然而,此刻嘉靖帝出的这道难题,却逼着他必须做出选择。

是放弃底线,迎合上意,去践踏一个正直的灵魂,以换取暂时的安稳和信任?

还是坚守内心的准则,不惜触怒帝王,赌上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切?

书房内一片死寂。

窗外的月光艰难地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冰冷而模糊的光斑。

陈恪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紧握的拳头上微微凸起的骨节,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剧烈的挣扎。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m.8kxs.com)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