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521章 贺表来了(四)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
  

而朝堂上,西苑精舍那道关于“万寿宫竣工、百官上表称贺”的旨意,如同初冬时节一场无声的雪,悄然覆盖了整个北京城,覆盖了紫禁城外大大小小的衙门官廨。

雪片冰冷,却并未引起多少惊诧的涟漪。

朝堂衮衮衮诸公,尤其是那些历经风雨、位高权重的老臣,对精舍里那位皇帝陛下的心思,早已揣摩得通透。

服从性测试?

这并非什么新鲜把戏。

那位深居西苑、以道术驭天下的陛下,惯用此类手段来敲打、甄别、乃至玩弄他的臣子们,早已不是一次两次。

从早年的“大礼议”站队,到后来的青词邀宠,再到如今借着“天象灾异”、“宫苑吉庆”等名目进行的种种或明或暗的试探,这套路数,大家心照不宣。

底层那些六七品的微末小官,或许还会为此绞尽脑汁,力求贺表文采斐然、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以期能简在帝心,博个意想不到的富贵。

但到了徐阶、高拱这等位极人臣、眼睫毛都是空心的阁老重臣层面,这道旨意的意味,便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文渊阁内,值房灯火常明。

首辅徐阶放下由司礼监送来的、抄录着皇帝口谕的条陈,花白的眉毛都未曾动一下,只是伸出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对侍立一旁的中书舍人淡淡道:“陛下圣意,以喜庆禳灾,安定人心,实乃老成谋国之举。着内阁即刻拟票,通传六部九卿、各寺监及在京各衙门,并明发各直省三品以上督抚镇守,依旨遵行,不得有误。贺表务须诚恳真切,彰显臣子恭顺之心。”

他的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政务程序。

“老成谋国”四字,用得精妙至极,既迎合了上意,又全了自家体面,将一场心照不宣的测试,包裹上了“为国为民”的糖衣。

下首的高拱,闻言只是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并未多言,算是默认。

他性情刚直急躁,对这种“务虚”的把戏向来有些不以为然,但久经宦海,也深知此刻绝非硬顶的时候。

皇帝正在兴头上,又占着“为天下祈福”的大义名分,谁若在此刻跳出来唱反调,无异于自寻死路,还会被扣上“不忠不敬”、“罔顾黎民”的天大帽子。

于是,内阁的票拟迅速出炉,加盖印信,以最高效率下发。

旨意如同无形的鞭子,驱策着庞大的官僚机器开始运转。

六部堂官、各寺监卿、科道言官……但凡有资格上表的,无不闻风而动。

值房里,书吏们忙着研磨铺纸;老翰林们翻检故纸堆,搜寻最华美祥瑞的辞藻;官员们互相探听,揣摩着陛下近来喜好,生怕用错了一个典故,表错了忠心。

在陛下交待的事情上。

能办的,自然要办得漂漂亮亮。

不能办的?在这煌煌天威之下,从无“不能办”之说。

纵有千难万难,也要变着法儿、绕着弯,将这“忠心”表到位。

在这片看似“齐心协礼”的忙碌景象中,有一个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神不宁。

那便是户部尚书,赵贞吉赵孟静。

赵贞吉的值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户部十三清吏司的郎中、主事们进进出出,呈送着各地钱粮奏销册簿,请示着各项拨款核销事宜。

他一身绯袍,坐在堆满文卷的紫檀大案后,脸上带着一种符合身份的、恰到好处的威仪与忙碌。

陛下重修万寿宫的款项,大半经由他户部拨付,虽主要由工部徐璠操办,但他赵贞吉亦是“协理”、“督办”,如今宫苑落成,圣心大悦,于他而言,自然也是一份看得见的“功劳”和“苦劳”。

按理,他此刻正该是春风得意之时。

然而,他却总觉得心底深处,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细微却执拗的不安,如同鞋底的一粒沙,硌得他难以真正舒坦。

这不安源于何处?

赵贞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是因国库再度空虚,而各地请饷催款的文书依旧雪片般飞来?可这已是常态,他自有手段腾挪周转,或拖延或部分满足,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是因近来天灾频仍,恐生民变?但这自有地方官去头疼,他坐镇中枢,只需按章办事,即便真出了乱子,首要问责的也是地方督抚,而非他这户部堂官。

他甩甩头,将这点莫名的情绪归咎于近日公务实在繁忙,耗神过多。

陛下将户部重任交予他,是莫大的信任,他绝不能辜负这份“圣眷”。

他赵贞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混迹清流、空谈义理的翰林学士了。

严党倒台,让他看清了权力的真谛——唯有紧靠皇权,掌握实权,方能真正施展抱负,青史留名。

而陛下,无疑是他如今最坚实的靠山。

陛下需要他这样一个“能干实事”、“懂得体恤上意”又并非严党余孽的干才来掌管钱袋子。

他投桃报李,自然要兢兢业业,将陛下关心的事。

无论是斋醮用度、宫苑修缮、还是边镇急需。

无一例外都办得妥帖周到。

至于其他?那便要“区分轻重缓急”了。

他相信,只要自己继续这般“忠勤体国”,将来取代徐阶那座看似稳固、实则已隐现裂痕的首辅之位,并非遥不可及。

想到此处,赵贞吉精神微微一振,将那点不安强行压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一桩关于漕粮折银比例的争议上,提笔开始批阅。

然而,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案角那份关于“万寿宫贺表事宜”的部文时,眉头还是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

他并非担心贺表本身,此事他早已吩咐手下郎中妥善办理,断不会出纰漏。

让他隐隐膈应的,是那个名字——海瑞。

那个如同茅坑里石头般又臭又硬、屡屡在部中公文往来、钱粮稽核上给他找麻烦的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赵贞吉打心眼里厌恶海瑞这种人。

在他眼中,海瑞那种近乎自虐的清廉、锱铢必较的较真、以及动不动就抬出“祖宗法度”、“黎民疾苦”来唱高调的做法,简直是幼稚可笑,不通世事!

为官之道,在于和光同尘,在于通达权变,在于在规则之内巧妙运作,达成目的。

似海瑞这般,一味蛮干,四处树敌,除了博取一个虚妄的“清名”,于国于民于己,有何实际益处?

不过是徒增纷扰,破坏官场默契的蠢材罢了!

尤其可恨的是,海瑞因巡陕有功,刚直之名更盛,如今在清流士林中声望颇高,等闲动他不得,反而还需顾忌物议。

赵贞吉虽贵为尚书,也只能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比如将最繁琐、最容易得罪人的陈年旧账核查工作丢给云南司,或者在海瑞的某些“不合时宜”的奏请上稍稍卡一卡,略施薄惩,却无法真正将其如何。

这种看得见、摸得着、却又拍不死的苍蝇,最是令人心烦。

但愿这海笔架,此番莫要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赵贞吉心中默默祈祷了一句,近乎本能。

他只求平稳,只求顺遂,只求在这“普天同庆”的当口,一切按部就班,让他安安稳稳地将这份“协理万寿宫工程”的功劳吃下,巩固圣眷,迈向更高的权位。

他再次低头,专注于眼前那本记录着各地盐课税银出入、数字密密麻麻的账簿,手指敲打着算盘,试图用这熟悉的、代表着权力与掌控的韵律,彻底驱散心头那最后一缕莫名的不安。

窗外,北京城的冬意更浓了。

无数歌功颂德的贺表,正从各个衙门汇聚起来,即将化作一道华丽的洪流,涌向西苑。

而在这洪流的底层,一股冰冷而坚硬的潜流,正在悄然积蓄着力量。

赵贞吉的祈祷,注定只是一厢情愿。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m.8kxs.com)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