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冬。
京城被裹在一层铅灰色的、令人窒息的寒意之中。
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户部银库里那悄然见底的窘迫。
去岁抄没严党所得的滔天巨资,那曾让朝野瞠目、让嘉靖帝嘴角泛起冷峻笑意的近两千万两白银,此刻竟已如指间流沙,悄无声息地消散殆尽。
它们流向了何处?
一部分,化作了陕西震后废墟上勉强立起的窝棚,化作了掺着沙土的赈济粥米,堵住了即将溃决的民怨堤坝——虽杯水车薪,却不得不为。
更大的一部分,则焚燃于西苑和各大道观连绵四十九日的罗天大醮的香烛烟火之中,化作了供奉三清神前的精美斋果、道士们金光灿灿的法衣、以及陛下虔诚祷告时心中那丝虚幻的慰藉。
还有相当一部分,变成了九边将士手中更精良的火铳、更厚实的棉衣,以及兵部账册上那一笔笔不容拖延的饷银——这是维系帝国武力的硬通货,无人敢省。
银子花得飞快,花得“名正言顺”,花得让所有经手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甚至,在陛下和徐阁老的默许乃至推动下,其中相当一部分,又以各种“常例”、“部费”、“协调开支”的名目,悄然流回了各级经办官员及其背后势力的囊中,润滑着这架庞大而贪婪的官僚机器。
等到户部尚书颤颤巍巍地将最新核计的账册呈送御前时,那上面的数字,已然回归到了严党倒台前那般令人熟悉的、捉襟见肘的状态。
空虚。
巨大的、仿佛无底洞般的空虚。
仿佛那场轰轰烈烈的抄家盛宴,只是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
梦醒之后,帝国的肌体依旧千疮百孔,嗷嗷待哺。
而数省之地的灾荒、流民、冻馁,并未因这场金钱的狂欢而真正缓解,只是被暂时地、勉强地压制了下去,如同被厚雪覆盖的疮疤,寒意深入骨髓。
就在这片空虚与压抑的沉默中,京城里,另一件事却以惊人的速度推进着,直至完成——万寿宫,重修竣工了。
主持此事的,不再是昔日那位骄横贪渎的工部左侍郎严世蕃,而是新任的工部侍郎,徐璠——首辅徐阶的长子。
这位徐侍郎,与其父深沉隐忍、老谋深算的作风截然不同,带着一股新贵特有的、急于证明自己的锐气,或者说,是一种近乎焦虑的迫切。
他似乎急于洗刷身上“幸进”、“凭父荫”的标签,要向陛下、向满朝文武证明,他徐璠靠的是真才实干!
于是,他将全部精力、乃至工部所能调动的所有资源,都倾注于万寿宫工程之上。
日夜督工,不惜成本,甚至屡屡打破常规程序。
其父徐阶,曾隐晦地提醒他:“工程浩大,关乎天颜,宁缓勿急,务求稳妥,毋招物议。”
然而徐璠似乎听不进去,反而认为父亲过于保守怯懦。
他心中憋着一股劲,不仅要做好,更要做得快,做得漂亮!
要让所有人看看,他徐璠绝非庸碌之辈!
这场景,隐隐带着一丝宿命般的讽刺。
昔日严嵩为首辅,其子严世蕃执掌工部,权倾朝野,终致覆灭。
今日徐阶为首辅,其子徐璠亦入主工部,锐意进取。
这父子同掌枢要、共涉险滩的格局,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诅咒,在帝国的权力巅峰重复上演。
而身处其中的父子,似乎也难逃那微妙而必然的离心——父辈的谨慎与子辈的激进,在权力与亲情的夹缝中,悄然滋生着隔阂与不安。
最终,原本预计需耗时一年的工程,在徐璠的全力催逼下,竟仅用了半年有余,便宣告完工。
消息传入西苑精舍,嘉靖帝朱厚熜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他放下手中那枚温润的玉圭,微微颔首:“徐璠,倒是肯用心,是个能做事的。”
对于工程所费几何,是否“劳民伤财”,他并不真正关心。
朕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难道连重修一座居所、住得舒坦些,也不可以吗?
朕又没有如隋炀帝那般开凿大运河、三征高丽,也没有如正德皇帝那般肆意南巡、豹房嬉游。
朕只是修一修自己日常居住、处理国事的宫苑而已,所用皆内帑及工部岁例之银,何错之有?
至于前番斋醮耗费?
哼,那是为天下苍生祈福,禳解灾异,岂是朕为一己之私?
朕,问心无愧!
然而,嘉靖帝毕竟是嘉靖帝,其心思之缜密幽深,非常人可及。
在这份欣喜之余,他那颗精于算计、惯于操弄的帝王之心,立刻开始转动。
如今国库虽虚,数省灾情未靖,民间难免有微词。
值此之际,万寿宫落成,正是一桩难得的“喜事”。
何不借此机会,大操大办一番?
于是,一个决定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黄锦。”
“奴婢在。”阴影中的大太监立刻趋前。
“传朕旨意,”嘉靖帝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看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典,“万寿宫既已竣工,乃上天庇佑,祖宗福德之功。朕决意择吉日良辰,行搬迁之礼。”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着令:在京六品以上官员,不在京三品以上督抚镇守,皆需上表称贺!朕要以此喜庆,冲淡今岁灾异之晦暗,祈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黄锦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奴婢遵旨!陛下圣明,此乃以喜庆禳灾之古法,必能上感天心,下安黎庶!”
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圣明?禳灾?
自然,这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第一重用意:用皇帝的喜事,冲淡天下的悲苦,将这场耗费不菲的宫苑搬迁,包装成一场关乎国运的祈福仪式。
但更深层的是第二重用意:这是一次极其精准的服从性测试。
旨意明发天下,范围如此之广,规格如此之高。
谁上了贺表,谁的贺表文辞恳切、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谁拖延敷衍,谁的贺表言不由衷、甚至暗藏机锋?
谁……竟敢不上?
这每一份贺表,在嘉靖帝眼中,都将是一份份清晰的投名状,是一次对皇权忠诚度的赤裸裸的检阅。
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看清这严党倒台、徐阶上位后的朝堂,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臣服于他朱厚熜熜,又有多少人阳奉阴违,心怀叵测。
至于第三重用意,则是那帝王心术中经典的“又当又立”。
朕并非奢靡之君,朕心系天下。
此番搬迁,乃是“众望所归”,是百官“恳请”朕以圣心喜庆泽被苍生,朕不过是“勉为其难”,“顺应臣工之请”罢了。
如此,既享用了新宫之华美,又全了圣君之名声。
一石三鸟,算无遗策。
嘉靖帝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仿佛已看到无数歌功颂德的贺表如雪片般飞入西苑,看到百官匍匐在地、山呼万岁的场景。
他心中那因国库空虚、灾情不断而积郁的些许阴霾,似乎也被这即将到来的“盛事”冲淡了不少。
‘看吧,’他暗自冷笑,‘朕依旧是这九天之主,乾坤独断。谁若在此事上不识抬举,敢暗地里嘀咕些什么,或是阳奉阴违……朕自有手段,让他知道何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沉浸在这掌控一切的快意之中,思维缜密如网,算尽了利害,算尽了人心。
然而,嘉靖帝终究不是神。
他算尽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算到,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去计算——在那片他视如蝼蚁、理应匍匐的臣工之中,或许真的存在那么一种人。
其心中准则,高于对皇权的恐惧;其脊梁硬度,超越对富贵的贪恋。
他忘记了,或者说他选择性地无视了——这世上,终归还有不怕死的人。
风雪依旧呜咽,掠过刚刚落成、金碧辉煌的万寿宫飞檐,仿佛在无声地预示着什么。
精舍内,嘉靖帝闭目养神,嘴角犹自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淡淡笑意。
而皇城之外,那道关于“上贺表”的旨意,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携着帝王的意志与心术,奔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m.8kxs.com)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