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利伯维尔的那天,天色刚破晓。加蓬的晨雾如呼吸般在海面与森林间流淌,带着热带泥土与海盐的湿润,仿佛森林和大洋共同在轻声诉说一场告别。背包紧贴脊背,我登上南下的汽船,木质甲板在脚下低低作响,像是在替我的步伐加油鼓劲。
船缓缓驶离港口,我站在船头,眺望大西洋曙色。天边的云与海水相融,浪花溅上甲板,也扑在我的脸颊上。我的心被海风吹得愈发明净。身后是渐行渐远的“自由之城”,前方则是更孤独、更炽热的远方——让蒂尔港。
这是一座因石油而生、因大海而鸣的岛城,也是加蓬最西端、最特殊的存在。它不是那种容易让人一见钟情的地方,反倒像一位桀骜不驯的城市女王,带着火焰与盐分的体香,等着你一层层靠近,才肯袒露最真实的心事。
半日航行后,蔚蓝的大海愈发深邃,远方的曼代岛在晨光中缓缓浮现。云层被初阳染上金红色,海岛的轮廓像一只巨大而孤独的鲸鱼静卧海天之间。
我翻开风中飘动的《地球交响曲》,郑重地在新一页落下标题:
“焰浪孤岛与风笛遗梦。”
让蒂尔港的港口,比我见过的任何非洲港湾都更具冲突感。钢铁的油罐与巨型吊机像森林般矗立,椰林却在港口一隅默默摇曳。汽油、盐分与椰子的味道混杂,空气厚重而真实。
下船时,晨光照在码头上,集装箱层层叠叠,工人们已在忙碌地卸货、搬运、指挥。每个人神色专注,脚步如节拍。这里没有利伯维尔的安静温和,只有欲望的火焰与现实的骨感。
城区干净而直接,主街两旁是低矮的法式建筑与现代化写字楼交错。咖啡馆、理发店、加油站依次排列,广告牌上是“total”“Shell”“Exxon”等石油巨头的标志,这些名字仿佛成了岛上日常的一部分。
旅馆位于一处靠近沙滩的拐角处,红顶白墙,被藤蔓缠绕。女主人马贝尔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黑皮肤女性,眼神坚毅,笑容热烈。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打量着我。
“旅行,写书。”我坦然回应。
她大笑,声音如潮水般爽朗:“这里是非洲的炼火炉,什么都能烧出点味道!”那一刻我感觉,这片土地连玩笑都带着热力与温度。
夜晚坐在阳台,远远望见码头的火炬燃烧。整个城市在黑暗中闪烁着红色的脉搏,浪花也像燃烧的银线,不断拍击着孤岛的心跳。
我在书页写下:
“让蒂尔港,是财富的火,也是漂泊的魂。焰火下的夜,比任何诗句都更真实。”
第二天,出租车司机杰罗姆带我环游城区。他生于斯长于斯,对城市的记忆像棕榈树的年轮,一圈圈刻在心里。
“这里没有过去,只有石油。但你仔细看,每滴油下,都埋着老祖宗的故事。”他说。
港城博物馆很小,却布置得精致而用心。展柜里陈列着曼代岛从渔村到石油之都的变迁。英国人最早登陆,法国人后来居上,之后又有美资、华资、南非资本轮番进驻。历史在这里不断被撕开,又被新的资本填补,仿佛每一寸土地都在燃烧。
一张发黄的合影最为触目:二十世纪初,工人们站在刚开凿的油井旁,背后是雨林与原野。他们衣衫单薄,面庞黝黑,眼里却写满了梦想和倔强。他们的汗水和石油一样,被大地吸纳、焚烧、点亮。
我站在照片前,思绪万千。油田的壮烈与荒凉在大庆、在胜利、在这里,竟有着同样的熟悉气息。
我轻声写道:
“全世界的石油人,都是火种。为了点亮别人,甘愿让自己燃烧成灰。”
午后,我独自漫步城西的长滩。大海在阳光下泛着蓝灰色,沙滩柔软,椰林稀疏。风里有海的腥味和草木的清甜。走到尽头,见一间木棚,棚中有位穿红袍的老人正闭目吹笛。曲调跳跃、断续,仿佛在诉说海浪的秘密。
我站在他身旁,静静聆听。他睁开眼,露出温和的笑意。
“你不是我们岛上的人。”他用缓慢的语调开口。
“我来自东方。”我诚实相告。
他点头:“东方的人,懂风,也懂根。现在的孩子只听手机和汽车,不再听风了。”
老人名叫萨伊,是曼代族最后的吹笛者。祖父是渔民,父亲是木匠,而他只留下这支笛子与孤独作伴。他说这片土地最初只有海、风、鱼和笛声,如今却只剩下钢铁与机器。
我席地而坐,闭眼聆听。海浪为乐,风是鼓手。那一刻,城市的喧嚣渐远,只有根与风、岛与魂在彼此倾诉。
我郑重记下:
“让蒂尔港不是冰冷的钢铁之城,而是被风与笛声守护的岛屿。所有的财富,终究要归于风。”
夜色降临,马贝尔邀请我到她家共进晚餐。她家离炼油厂不远,工业区与居民区交错,夜色中弥漫着柴油和炊烟的味道。餐桌上摆满炖鸡、红豆饭、煎香蕉、玉米酒。邻居们也来了,大家谈天说地,有人争论油价,有人感慨工厂罢工,有人担心孩子上学。
我在一旁静听,只觉得这里的生活,比城市表面的热闹更为炽烈——石油点亮了大街,却也燃烧了无数人的孤独。
饭后,走到院外,远处炼油厂的烟囱正喷出火焰。夜空被映照得赤红,像一条在燃烧的巨龙。这一刻我明白:这里的夜晚,无法被诗意美化,也无需任何掩饰。
我记下:
“让蒂尔港的夜,不用灯饰掩盖赤裸。火焰冲天,是现实最直接的呐喊,也是希望最顽强的火苗。”
第三日天还未亮,渔船、炼油塔与仓库都笼罩在海雾里。我在码头回望——身后是火与钢、汗水与潮水交融的城市,前方则是大西洋的晨曦与未知的国度。
我要启程,跨越赤道水线,前往西非唯一讲西班牙语的国度,马拉博。心里既有期待,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怅然。
我在《地球交响曲》这一章的结尾,郑重写下:
“让蒂尔港,是火焰之上的孤岛,是财富里的诗行,是孤独与希望共存的炼金之城。”
翻到新页,题下:
“第六百三十八章,马拉博。火山与海岸之间的神秘之都,非洲西岸的最后西班牙语呢喃。”
风正劲,潮声远,旅人再一次踏上新岸。
马拉博,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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