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坎大哈出发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也翻过一道高山。
越往北,天愈发宽阔,云层更显孤高。而当我终于驶入乌鲁兹甘省的首府——塔林科特,一种陌生却温柔的静默扑面而来。
它不喧嚣、不张扬,像一个久未被提起的名字,静静坐落在群山之间,等我用心倾听。
我在《地球交响曲》的空白页上写下:
“第477章,塔林科特。风是歌者,山是观众,而我,是记录者。”
塔林科特像是被高山护在掌心的绿松石。狭窄的山道宛如时光隧道,盘旋而上。我望着窗外,斑驳山体间偶尔露出一抹绿意,村庄如落笔点墨,田野错落有致,水渠在沙土中如藤蔓般延展,将干裂之地润出生命的纹理。
午后的阳光透过尘雾洒下,温柔却不刺眼。街道两旁,一排排土屋低矮朴素,屋顶上晒着羊皮、麦秆和刚剥下的杏核壳。人群稀疏,步调缓慢,如一座城在低语。
下车的那一刻,一阵风擦过脸颊,混合着草木、羊乳与泥土的味道,不咸不烈,像一双手轻抚耳际。
一个瘦高的青年站在道路尽头,身旁牵着一头毛驴。他迎我而来,自我介绍叫伊马德,是一所乡村小学的老师。
“塔林科特不大,但有些故事,值得你写进书里。”他说。
我点头,将这句话当作这座城市对我的第一句欢迎词,郑重记下。
伊马德带我去了他出生的村庄,坐落在塔林科特西南方向的阿吉山脚。
这里的屋子由晒土垒成,墙面裂痕纵横,却透出手工的温度。村中孩子光脚奔跑,追着塑料袋做成的风筝在土坡间穿梭,一边喊着听不懂的歌谣,一边笑得灿烂。
我们走进一户人家,是伊马德年迈的父母。屋内低矮,地上铺着毡毯,墙上挂着一张泛黄地图和一串干燥草药。老人请我喝了一碗加入羊奶的咸奶茶,温热浓厚,带着草原的沉香。
老太太问我:“你从哪来?”
“从东方。”
她笑了:“我年轻时听说东方有一种鸟,叫凤凰,是从火焰里飞出来的。你,是吗?”
我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头微笑。而屋后那只塑料风筝在黄昏的风中高高扬起,恍若她心中未曾见过的那只凤凰。
村中一个小男孩悄悄靠近我,把一枚自己削的核桃哨子塞进我手心。他说:“吹它,就能听见山神在说话。”我学着吹了一声,风仿佛真的停下来听了听。
我写下:
“塔林科特的老屋里,有一代人未曾说出的愿望。它们藏在干裂的墙缝,也飞在山谷的风筝线上。”
第二天,伊马德带我去了他任教的学校。
那是一所三间教室的教育中心,墙是泥砖砌成的,屋顶搭着帆布。孩子们坐在地上听课,手里的本子是翻印的旧课本,纸张泛黄,边角卷起。他们却个个坐得笔直,目光坚定。
我走进一间教室,板书上写着今日主题:“梦想”。
老师让孩子们写下“你希望成为怎样的人”。一名穿着破旧裙子的女孩写道:“我想做医生,因为弟弟生病了,但附近没有医生。”
我看着她稚嫩却工整的笔迹,心头一紧。
我问她:“你真的相信你能做到?”
她没有犹豫,点头道:“我已经记住人身体的图了。”
阳光从破旧的窗棂斜洒而下,落在她脸上。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却没有逃避。
课后,她把画递给我。那是一张画着人体结构的图,上面写着:“这是我弟弟的希望。”
我写下:
“在塔林科特,梦想是山泉,不问奔腾,不问喧哗,只问能不能穿过石缝,润出一寸绿。”
傍晚,村里举行一年一度的山祭。
这是乌鲁兹甘流传千年的风俗。人们提着灯盏与香草,缓步而上。山道边撒着干草与果皮,是为山神铺的路。
到了山腰的平台,众人席地而坐,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抱着一种古老乐器,拨弦而起。那声音像从岩石中流出,低沉却不绝。
祭火燃起,火焰映出一张张虔诚的面孔。
伊马德低声告诉我:“这琴叫塔布尔,传说中是山神赐下的乐器。只有心安的人,才弹得出响。”
我屏息聆听,琴声在夜风中交织,仿佛在与山对话,也在与我心中某一处回应。
老琴师唱起古语歌谣,几名孩子围着火堆跳起仪式舞蹈,动作笨拙却极真挚。他们跳完后一同躬身,向山鞠躬。
我写下:
“塔林科特,是一把被遗忘的琴。只有当你放下喧嚣,伏身靠近,才能听见它唱出的真正名字。”
夜深,风中带凉。我住在伊马德家简陋客房中。屋外篱笆后传来虫鸣,火堆旁,他递给我一张明信片。
那是一棵孤树,画笔略显稚嫩,但色彩浓烈。背面写着一行字:
“塔林科特之根。”
我问他:“你以后会离开这里吗?”
他摇头:“有的人是桥,连接世界;而我是一棵树,深扎土地,为他人遮阳。”
他的目光诚恳,没有诗意修饰,却令人动容。
我想起了桑金的孩子、坎大哈的少年、以及塔林科特的女孩。他们也许一生无法离开这片土地,但他们的眼睛早已越过高山。
火堆将影子投在屋墙上,跳动的光仿佛山神的回应。我低头,看着那张明信片,心中已然沉静。
我写下:
“离开塔林科特的人,把这里当作记忆;而留下的人,把这里当作未来。”
清晨,我背起行囊。山谷中雾未散尽,村庄尚在沉睡。
我回望塔林科特,那些低矮的屋顶在日光中泛出黄铜般的光泽。风从山间穿过,拂过每一片叶子,像是轻轻道别。
我知道,这座城市不会在新闻中苏醒,但它已经在我体内扎根,成为我旅途中最沉静也最坚韧的乐章之一。
我在《地球交响曲》的一页上郑重写下:
“塔林科特,不以喧哗吸引世界,却以沉静铭刻记忆。它不是高声宣告的篇章,而是低语中最动人的那一行。”
下一站,我将前往赫拉特——
赫拉特,你是波斯与丝路交织的金线,是琉璃瓦与纸页间吟唱的诗。你是东西文明的梦中渡口,是我即将奏响的第478章。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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