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智云法师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站在金山寺新修的山门前,望着那烫金色的匾额,恍如隔世。
十六年过去了,眼前的寺庙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朱红的围墙向两侧延伸,吞没了原本的菜地和竹林。
崭新的钟楼鼓楼遥相对望,飞檐下挂着精致的风铃。
香客络绎不绝,商贩在寺外叫卖,俨然一派繁华景象。
智云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僧袍,迈步向山门走去。
他记得离开时,门槛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如今却换上了崭新的青石,上面雕刻着莲花纹样。
“这位老师父,请留步。”
一个年轻僧人拦住了他,语气礼貌却疏离。
“今日法会,若是烧香,请往偏殿。”
智云微微一怔。
“老衲智云,原是此间僧人。”
年轻僧人疑惑地打量着他。
“老师父说笑了,小僧在此三年,从未听过智云师叔。今日方丈正在接待贵客,不便见客,还请改日再来。”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僧人快步走来,身上的袈裟是上好的绸缎。
“慧明,何事喧哗?”
“监院师叔,这位老师父自称是本寺僧人,要见方丈。”
监院上下打量着智云,目光在他破旧的僧袍和磨损的布鞋上停留片刻,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老师父,贫僧是本寺监院慧觉。您怕是记错了,本寺僧众名录中,并无智云此人。”
智云平静地看着他。
“慧觉法师,你可记得寺后那棵千年银杏?当年那棵树可是贫僧师傅亲手种下的。”
慧觉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
“老师父说笑了,请回吧。”
就在这时,一群香客从大殿出来,为首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者。
慧觉立即换上热情的笑容迎上去。
“张局长,这边请。”
被称作张局长的老者却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智云。
“这位老师父好面善……”
智云合十行礼。
“施主别来无恙。”
张局长恍然大悟。
“您是……智云法师?十六年前在江北救治过家母的那个游方僧人?”
“阿弥陀佛,难得施主还记得。”
张局长激动地上前握住智云的手。
“家母至今还供奉着您的长生牌位!您这是回来了?”
慧觉见状,急忙插话。
“张局长,这位老师父自称是本寺僧人,怕是认错人了。方丈还在禅房等候,咱们这边请。”
智云深深地看了慧觉一眼,不再争辩,转身走向寺外那棵古银杏树。
树下的石凳还在,只是被一圈精致的栏杆围了起来,旁边立着“文物古迹,禁止靠近”的牌子。
他在树外围找了个石阶坐下,从怀中取出那包佛像碎片,轻轻摩挲。
夕阳西下,香客渐渐散去。
智云依旧坐在石阶上,如同一尊入定的石佛。
“是……是智云师父吗?”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智云抬头,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正用粗糙的手抹着眼泪。
“您是……李施主家的媳妇?”
智云依稀认出这是当年常来寺里帮忙的信众。
“是我啊,师父!”
老妇人激动得声音发颤。
“您真的回来了!我就说今天心神不宁,非要来寺里看看……”
她的声音引来了更多下山的香客,很快,智云身边围拢了十几个老人。
“真是智云师父!”
“师父,您还记得我吗?当年您救过我家娃的命啊!”
“师父,这十六年您去哪了?”
老人们七嘴八舌,个个眼含热泪。
他们中有的受过智云的救治,有的在困难时期得到过他的帮助,更多的是记得那个在破庙中坚守的老和尚。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寺内,慧觉带着几个僧人匆匆赶来,脸色很不好看。
“各位施主,天色已晚,还请早些回去吧。”
慧觉试图驱散人群。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
“慧觉师父,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智云师父!这寺庙,原本就是他的啊!”
“李老施主,话不能乱说。”
慧觉板起脸。
“本寺是宗教局正式登记的单位,历任方丈都有记载。”
“我来说几句公道话吧。”
张局长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人群外。
“十六年前,我随工作组来此时,这里还是一片废墟。若不是智云法师这些年的坚守,哪来的今日的金山寺?”
慧觉强笑道。
“张局长,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寺里事务繁忙,实在不便接待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
李老汉激动地举起拐杖。
“没有智云师父,这庙早就塌了!你们这些后来的,占了师父的寺庙,还要赶他走?天理何在啊!”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老人们情绪激动,僧人们左右为难。
“够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山门内传来。现任方丈慧明在弟子的搀扶下缓缓走出。
他先是向张局长行礼,然后转向智云,双手合十。
“这位师兄,你好。”
智云缓缓起身还礼。
“师弟,你好!”
慧明方丈环视众人,长叹一声。
“各位施主,非是贫僧不愿接纳师兄。只是如今寺规森严,师兄离寺多年,若要回归,需经宗教局批准,还要常住三年考察,方能重新录入僧籍。”
他看向智云,目光复杂。
“师兄若愿留下,可在后院安排一间禅房。只是寺中职务,都已有合适人选,恐怕要委屈师兄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其中的含义:可以留下,但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
夜幕缓缓降临,寺院的灯火次第亮起。
智云站在明暗交界处,身影单薄得如同秋叶。
李老汉老泪纵横。
“师父,您说句话啊!我们都支持您!”
智云看着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他们眼中真挚的泪光,十六年云游修炼的心境,也不禁泛起涟漪。
他想起师父的遗训。
“智云,记住,寺庙再大,大不过众生;佛法再深,深不过人心。”
良久,智云缓缓抬头,对慧明说。
“既然如此,老衲便叨扰了。”
没有愤怒,没有争执,甚至没有一丝不满。
他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慧明似乎也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慧觉,你去安排一下后院的禅房。”
所谓后院,其实是寺庙扩建时被划在最后方的一处旧院落。
这里远离大殿,听不见晨钟暮鼓,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禅房很简陋,一床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墙上还有当年漏雨留下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
慧觉站在门口,语气公事公办。
“师兄早点休息。明日早课在五更,不过师兄年事已高,可以免了。斋堂六点开饭,过时不候。”
说完便转身离去,连灯都没有帮他点。
智云也不在意,自己摸索着点亮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他从怀中取出那包佛像碎片,小心地放在桌上。
窗外,前院法会的梵呗声隐隐传来,伴随着鼎沸的人声。
而这里,寂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突然想起十六年前离开时,那个血色的黄昏。
如今归来,虽物是人非,但终究是回到了这片师父托付的土地上。
“师父……”
他对着虚空轻声说。
“弟子回来了。”
夜色渐深,前院的喧嚣也渐渐平息。
智云在禅床上跏趺而坐,开始每晚必做的功课。
月光从破旧的窗棂间洒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银边。
从这一夜起,金山寺多了一个沉默的老僧。
他不通世事,不涉纷争,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后院禅房诵经、打坐。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夜晚,一个时代悄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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