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指尖
啊玉的指尖在发颤。
左手虎口处夹着一小束薰衣草干花,花瓣边缘已经泛出浅褐色,却仍有细碎的香气从指缝里钻出来,像林婉清说话时总带着的那股巴黎腔——尾音轻得像羽毛,却能在人心上留很久。右手掌心托着块温凉的玉佩,翠色里嵌着缕浅黄,是钟华母亲从南方老宅寄来的,邮戳盖着海边小城的名字,玉佩背面还留着淡淡的檀香,像钟华每次紧张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的那串紫檀手串。
风从藏区草原的方向漫过来,卷着经幡的一角扫过他脚踝。钟华坐在玛尼堆旁的石头上,藏青色的冲锋衣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刚收起翅膀的鸟。她刚才突然笑出声时,啊玉正盯着掌心的两件东西发怔,干花的茎刺勾住了他的指腹,玉佩的棱角硌着他的生命线,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在皮肤上打架,像过去那些被命运反复拉扯的日夜。
“你看天边的云,”钟华朝西北方抬了抬下巴,声音被风揉碎了,“像不像我们初见时的雨?”
啊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雪山融成的云正从念青唐古拉山的方向涌过来,白得发蓝的云团被风撕成一缕缕,在正午的阳光下透出半透明的金边。他确实想起了雨,三年前那个被雷劈碎的夏夜,钟华举着相机冲进顾氏集团的消防通道,镜头盖还没摘下来,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卷发滴在他锃亮的皮鞋上。那时她还是跑社会版的记者,他是顾延霆身边最不起眼的助理,两人在堆满消防器材的角落撞了个满怀,她相机里的存储卡掉进积水里,露出的半截卡身上印着朵小小的向日葵。
“不像。”啊玉喉结动了动,把干花和玉佩往掌心拢了拢,“那天下的是暴雨,砸在玻璃上能听出鼓点。”
“可云的形状像啊,”钟华转过头,眼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粉色——那是泥石流里被碎石划的,“你看最左边那团,是不是很像你当时西装上沾的泥印?”
啊玉忍不住笑了。那天他为了追抢钟华采访本的黑衣人,在雨里摔进了施工队的泥坑,等把采访本抢回来时,左胸口的口袋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偏偏钟华还举着进水的相机要给他拍照,说“这是正义战士的勋章”。后来那本采访本被当成证物锁进了警局档案室,直到上个月整理顾氏遗产案的材料时,他才在一堆废弃文件里翻到它,纸页边缘已经发脆,却还能看清某页空白处,钟华用铅笔描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你还记得林婉清当时在做什么吗?”钟华忽然问。
风刚好在这时停了,经幡垂落下来,露出远处转经筒上系着的两截红绳——是上个月他们来挂的,啊玉偷偷买了同款红绳,趁钟华转身看喇嘛吹法号时,系在了相邻的转经筒上。此刻阳光正好照在红绳结上,像两团小小的火焰在风里轻轻晃。
“她在酒会的露台打电话,”啊玉的声音低了些,“用的是法语,我只听懂‘真相’和‘巴黎’两个词。”
其实他记得更清楚。那天林婉清穿着条银色的鱼尾裙,站在镀金栏杆旁,香槟杯放在石台上,杯底的水珠在灯光下像碎钻。她转身时看见他在看她,突然举了举杯,口红在杯沿留下个小小的月牙印。后来钟华总说,那天酒会的监控里,他们三个人的影子在某个瞬间叠在了一起——啊玉站在宴会厅的廊柱后,钟华蹲在盆景旁换存储卡,林婉清靠在露台的栏杆上,三个影子被追光灯拉得很长,在大理石地面上拼成了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干花的香气突然浓了些,啊玉低头才发现,自己捏得太紧,有片花瓣掉在了手背上。他想起收到这束干花的早上,藏区的邮差裹着件军大衣,把信塞进民宿的铁皮信箱时,金属碰撞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在右下角画了个小小的埃菲尔铁塔,拆开才发现里面是薰衣草干花,花束中间夹着张便签,林婉清的字迹还是那么潦草:“普罗旺斯的花期过了,但去年晒的干花还香。”
“她总说我们三个里,我最像薰衣草,”钟华伸手接住那片掉落的花瓣,“说我看着蔫蔫的,其实根扎得深。”
啊玉没告诉她,林婉清给他寄机票时,也在夹层里写过类似的话。那天他在巴黎的蒙马特高地找到钟华,她举着相机拍晚霞,转身时镜头里先映出他的脸。后来在民宿整理行李,才发现机票夹层里的纸条:“有些人像向日葵,永远朝着光的方向——比如钟华。”
玉佩在掌心渐渐暖了起来,啊玉能摸到上面雕刻的纹路,是朵简化的玉兰花。钟华母亲在信里说,这是钟家祖传的物件,本该传给长媳,“但小华说,能让你手抖着捧在掌心的人,才配得上它”。他确实在抖,不是因为冷,是刚才掏戒指时太急,膝盖撞在玛尼堆的石头上,现在还隐隐作痛。那枚银戒指是在藏区的小店里买的,老板说上面的花纹是六字真言的变形,他当时没说话,只让老板在戒指盒的底部刻行小字。
“你猜林婉清刻了什么?”啊玉突然问。
钟华的眼睛亮了亮,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谜语。她其实早就知道了,昨天整理啊玉的背包时,看见戒指盒从夹层里滑出来,底部的刻字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要幸福”,三个字的笔画里还嵌着点藏银的光泽,和林婉清在酒会上戴的耳钉是同一种质地。
“是不是‘别怂’?”钟华故意逗他,“她总说你做决定时像只犹豫的兔子。”
啊玉的耳朵有点发烫。确实,林婉清总这么说他。在狱中隔着玻璃递地图时,她用指尖在玻璃上敲了三下,后来他才明白,那是法语里“别害怕”的摩斯密码。在巴黎收到她寄的机票时,快递单背面画了只兔子在追胡萝卜,胡萝卜叶子上写着“跑快点”。
风又起来了,这次带着远处寺庙的钟声。啊玉慢慢摊开右手,把玉佩放进钟华手里,再用自己的手裹住她的。她的指尖也在抖,不是因为冷,是上个月在雪山徒步时,她为了捡掉进冰缝的相机,右手小指被冻得差点失去知觉,现在碰着温热的东西,总会不由自主地颤。
“其实那天的云,更像林婉清酒会穿的裙子,”啊玉低头看着交握的手,“银色的,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像有光在流动。”
钟华笑出声,眼角的疤痕跟着动了动。她想起在IcU醒来时,啊玉趴在床边念她的采访稿,念到“最想感谢的人”那一段,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乱了节奏。后来她才知道,那段时间林婉清每天都给啊玉发邮件,附带着巴黎的天气报告,说“等钟华好了,带她来看四月的樱花,比东京的更散漫”。
啊玉慢慢松开手,从冲锋衣内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银盒子。盒子表面刻着藏式的缠枝纹,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钟华的呼吸顿了顿,看见盒底的刻字时,睫毛突然垂下,有泪珠砸在玉佩上,顺着玉兰花的纹路滚下去,像清晨的露水滑过花瓣。
“她怎么知道……”钟华的声音有点哽咽。
“在巴黎机场寄行李时,她偷偷换了我的盒子,”啊玉把戒指拿出来,阳光透过戒面的花纹,在钟华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说,藏区的石头记得太多誓言,不如刻在能跟着人走的东西上。”
远处的转经筒被风吹得转起来,两截红绳在风里打着转,像两只手在互相追逐。啊玉把戒指套进钟华的无名指,尺寸刚刚好——林婉清在邮件里附过钟华的指围,精确到毫米,后面还画了个得意的笑脸。
“你看,”钟华突然抬起头,指着天边的云,“现在像了。”
啊玉抬头望去,刚才那团像泥印的云已经散开,变成了绵密的雨丝形状,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虹光。真的很像初见时的雨,只是这次没有雷声,只有风带着薰衣草的香气,从草原的方向漫过来,裹着远处的钟声,和钟华指尖传来的温度。
他把那束干花放进钟华空着的左手里,再轻轻握住。两束香气在风里缠绕在一起,薰衣草的清苦混着檀香的醇厚,像过去那些交织着眼泪和欢笑的日夜。
“林婉清说,”啊玉低头看着钟华的眼睛,她的瞳孔里映着云,也映着他,“所谓红颜,不是非要站在身边,是不管走多远,都知道有人在为你挡风。”
钟华没说话,只是把右手的玉佩塞进啊玉口袋里,再用自己的手按住。玉佩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颗小小的心在跳。天边的云还在变,一会儿像相机的镜头盖,一会儿像香槟杯的月牙印,最后慢慢聚成三个模糊的影子,在蓝得发脆的天空下,安静地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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