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的甜香还在舌尖萦绕,竹榻的温热却突然化作刺骨的寒意。
蒯迪元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圆形祭坛上。坛面由青黑色的岩石铺就,缝隙里渗着暗红的汁液,像凝固的血。四周立着十二根盘龙柱,柱身上缠绕着锁链,锁链尽头空无一物,却残留着挣扎的痕迹,仿佛曾捆缚过什么庞大的生灵。
最让他心惊的是祭坛中央——三尊与人等高的雕像悬浮在半空中,通体由白玉雕琢,却泛着诡异的光泽。左边的雕像眉目慈悲,手持玉净瓶,是为“善尸”;右边的雕像青面獠牙,手握噬魂幡,是为“恶尸”;而中间那尊,竟与墨尘子中年时的模样分毫不差,面容平静,眼神空洞,正是“本我”。
“终于到这儿了。”
魔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再是黑袍人的沙哑,也不是青铜箱的钝响,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尖锐,像无数指甲在刮擦石壁。
蒯迪元转身,看见乾坤箱就放在祭坛边缘,青铜表面的锁灵纹已彻底变黑,箱盖大开着,里面漆黑如墨,仿佛藏着一个无底深渊。“这是……墨尘子斩三尸的祭坛?”
“还算有点见识。”魔箱发出刺耳的笑声,“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试图斩去善尸、恶尸,只留本我,以求大道圆满。可惜啊,心术不正,反倒被三尸反噬,落得个心魔缠身的下场。”
三尊雕像突然转动,面孔齐齐对准蒯迪元。善尸的慈悲眼闪烁着金光,恶尸的獠牙上滴落黑汁,本我的空洞眼神里,竟缓缓浮现出蒯迪元自己的倒影。
“你什么意思?”蒯迪元握紧掌心,那里的血契印记正在发烫,提醒着他与阿砚的约定。
“意思就是,想出去,就得替他完成未竟之事。”魔箱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斩去这三尸。善尸主仁,恶尸主欲,本我主执,斩了它们,墨尘子的心魔才会彻底消散,这幻境才会崩塌。”
蒯迪元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在古籍里见过“斩三尸”的记载——修士欲求大道,需斩去阻碍道心的善、恶、本我三尸,看似超脱,实则是对自我的割裂。墨尘子当年就是因此走火入魔,难道幻境的终点,竟是要他重蹈覆辙?
“怎么?不敢?”魔箱的嘲讽像针一样扎来,“轮回信使的胆子,就这么大?还是说,你舍不得今生的物流堂,舍不得那个小徒弟,舍不得……你好不容易找回的‘自己’?”
最后几个字戳中了他的软肋。他想起林风递来的桂花糕,想起物流堂后院的老松树,想起那些写着“谢谢”的签收单——这些带着烟火气的牵绊,是他历经两世才寻到的归宿,怎能说舍就舍?
“斩三尸,代价是什么?”他沉声问,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聪明。”魔箱的笑声里带着恶意的愉悦,“斩善尸,失恻隐之心,从此不知怜悯;斩恶尸,失七情六欲,从此不懂爱恨;斩本我,失前尘记忆,从此忘了你是蒯迪元,忘了物流堂,忘了……你是谁。”
祭坛突然剧烈震动,三尊雕像缓缓下降,落在蒯迪元面前。善尸的玉净瓶喷出白雾,雾中浮现出清河镇百姓的哭嚎,浮现出李掌柜药铺里的叹息,浮现出那些需要他怜悯的众生相;恶尸的噬魂幡卷起黑风,风中传来林风的笑声,传来母亲塞鸡蛋时的温度,传来那些让他辗转反侧的爱恨嗔痴;而本我的雕像伸出手,掌心托着一枚青铜令牌,正是他贴身收藏的“流”字令牌,令牌上倒映着他从少年到如今的所有记忆。
“看到了吗?”魔箱的声音带着蛊惑,“这些都是阻碍。怜悯让你优柔寡断,爱恨让你牵肠挂肚,记忆让你负重前行。斩了它们,你就能变回纯粹的轮回信使,掌三生因果,递阴阳速递,再无凡俗牵绊,这难道不是你前世求而不得的圆满?”
前世的记忆碎片翻涌而来——忘川驿站的寂静,轮回台的白光,老道那句“或许还有用得上的一天”。是啊,当年他放弃神职,不就是因为看不破人间牵挂?如今有机会斩断这一切,回归“大道”,他难道不该心动吗?
善尸的金光越来越盛,仿佛在召唤他放下怜悯;恶尸的黑风越来越烈,仿佛在催促他割舍爱恨;本我的令牌越来越亮,仿佛在引诱他遗忘前尘。
蒯迪元的意识开始动摇。丹田内的灵力紊乱起来,一边是前世信使的淡漠,一边是今生派送员的温热,两种力量在体内冲撞,疼得他几乎弯下腰。
“师父!别信它的!”
林风的声音突然从祭坛外传来!
蒯迪元猛地抬头,看见少年的身影正被无形的屏障挡在盘龙柱外,小脸涨得通红,拼命捶打着屏障:“记得物流堂的规矩吗?‘凡派送之物,无论善恶,皆需亲手送达,不得因己之私,断人因果’!你斩了三尸,谁来给阿砚送道歉?谁来给那些等着你的人送包裹?”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被蛊惑的心智。
是啊,他递的从来不是冰冷的符契,是滚烫的人心;他守的从来不是虚无的大道,是实在的承诺。斩去怜悯,如何体会收件人的期盼?斩去爱恨,如何理解包裹里的牵挂?斩去记忆,如何完成那些未竟的派送?
“我明白了。”蒯迪元站直身体,目光穿透善尸的金光、恶尸的黑风,直视着本我雕像里的自己,“墨尘子之所以失败,不是因为心术不正,是因为他搞错了‘斩尸’的意义。”
他看向祭坛边缘的魔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三尸不是阻碍,是道心的养分。善尸的怜悯,让我懂得派送的意义;恶尸的欲望,让我明白坚守的可贵;本我的记忆,让我知晓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一派胡言!”魔箱怒吼起来,青铜箱体剧烈震颤,“不斩三尸,你永远困在这里!永远别想出去!”
三尊雕像突然暴起发难!善尸的玉净瓶喷出无数光箭,恶尸的噬魂幡卷起黑风化作利爪,本我的雕像则射出万千记忆碎片,像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
蒯迪元没有躲闪。他张开双臂,任由光箭穿透身体,任由利爪撕裂衣袍,任由记忆碎片在意识里冲撞。疼痛无比真实,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想起被师门驱逐时的不甘,却也记得母亲塞来的鸡蛋;
他想起弄丢包裹时的愧疚,却也记得收件人那句“没关系”;
他想起闯入无间狱时的恐惧,却也记得阿砚最后释然的笑;
这些好的坏的,痛的暖的,都是他的一部分,是他之所以为“蒯迪元”的证明。
“我不斩三尸。”他迎着雕像的攻击,一步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踩在祭坛的血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要纳三尸。”
他伸出手,不是去攻击,而是去触碰善尸的金光。光箭在他掌心化作暖流,融入血脉——这是他对众生的责任,该纳;
他伸出手,握住恶尸的利爪。黑风在他指尖化作灵力,滋养丹田——这是他对牵挂的执着,该纳;
他伸出手,接过本我的令牌。记忆碎片在他意识里重组,凝成道心——这是他对自我的接纳,该纳。
三尊雕像在他触碰的瞬间剧烈震动,白玉表面开始龟裂。善尸的慈悲眼渐渐柔和,恶尸的獠牙慢慢收起,本我的空洞眼神里,终于有了属于“人”的光彩。
“不可能……这不可能!”魔箱发出绝望的嘶吼,青铜箱体开始寸寸碎裂,“你怎么可能做到?你明明只是个平庸的修士……”
“平庸又如何?”蒯迪元的声音响彻祭坛,“我不需要大道圆满,只需要问心无愧;我不需要斩断牵绊,只需要珍惜眼前;我不需要忘记自己是谁,只需要记得——我是物流堂的蒯迪元,是那个会为了一份包裹,踏遍千山万水的派送员。”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三尊雕像彻底崩碎,化作漫天玉屑,融入祭坛的血痕里。十二根盘龙柱上的锁链寸寸断裂,缠绕的黑气消散无踪。祭坛中央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温暖的光,像物流堂清晨的阳光。
魔箱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彻底碎成粉末,只留下一枚玉简,落在蒯迪元脚边。
屏障消失了。林风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哭得肩膀发抖:“师父……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蒯迪元弯腰抱起少年,指尖的灵力轻轻抚平他皱起的眉头。祭坛在脚下缓缓消失,温暖的光将他们包裹,带着熟悉的灵墨香和桂花甜。
“别怕。”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师父答应过,会回去的。”
光越来越亮,将一切都吞没。蒯迪元知道,幻境即将结束,墨尘子的心魔已除,他与阿砚的血契仍在,而他自己,终于在两世的挣扎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所谓斩尸,不是割裂自我,是接纳全部;
所谓大道,不是遗世独立,是融入人间;
所谓轮回信使与物流派送员,从来都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空里,做着同一件事——
把该送的,送到该去的地方;把该认的,刻进自己的命里。
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墨尘子的身影站在光的尽头,对着他拱手一笑,然后转身走向远方,玄色道袍在光中渐渐透明,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再见了,墨尘子。
再见了,过去的自己。
新的派送,还在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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