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的风带着松针的清香，拂过脸颊时，竟有几分暖意。蒯迪元顺着石阶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在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的光斑里，丹田内的灵力随着步伐轻轻流转，像溪水漫过鹅卵石，温润而顺畅。
道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青灰色的瓦顶隐在苍翠的松林中，飞檐上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叮铃”的脆响，驱散了幻境中惯有的压抑。只是越靠近观门，空气中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混着陈年的檀香，像某个久远的午后，祖母坐在窗下煎药时的气息。
观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没有门环，只在右侧门板上刻着个模糊的“静”字。蒯迪元伸手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是在欢迎久违的访客。
庭院里种着几株老梅，枝干虬劲，虽未开花，却透着苍劲的生机。正屋的门敞开着，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裙的老妪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根银簪，对着阳光细细擦拭。她的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髻，脸上布满皱纹，却干净得像水洗过的白瓷。
听到动静，老妪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睛很浑浊，却在看到蒯迪元的瞬间，亮了一下，像蒙尘的珠子被擦拭过。“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温和，“我等你好久了。”
蒯迪元站在庭院中央，看着老妪手中的银簪。簪子是普通的样式，只是簪头的梅花纹已经磨平，显然被摩挲了许多年。“您在等我？”
“是呀。”老妪笑了，皱纹在脸上堆成温柔的沟壑，“等你送那封信来。”
“什么信？”
“给我儿子的信。”老妪将银簪插进发髻，动作缓慢而郑重，“他去修仙了，走的时候说，会寄信回来的。我在这儿等了三十年，信还没到。”
蒯迪元的心微微一沉。又是执念。这老妪，想必是墨尘子记忆里某个等待的亲人，困在“未收到的信”这个遗憾里，成了幻境的一部分。
他从意识里凝结出一个虚幻的信封，上面没有字，只有一个简单的封印——那是用他对“等待”的理解、对“送达”的承诺凝聚而成的。“是这封信吗？”
老妪的目光落在信封上，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是……又不是。”她伸出枯瘦的手，想要触碰，却又缩了回去，“我儿子的字，笔画里带着钩，像他小时候爬树抓树皮的样子。你这信封上，没有他的钩。”
蒯迪元握着信封的手紧了紧。他能感觉到，这老妪的执念比之前那些“居民”更深，因为她的等待里，不仅有遗憾，还有沉甸甸的爱。这种爱像细密的网，将她自己困住，也让试图靠近的人感受到无形的重量。
“他为什么去修仙？”他在老妪身边坐下，石阶被太阳晒得暖暖的，传到身上，驱散了些许幻境的寒意。
“为了给我治病。”老妪望着远处的山峦，声音飘得很远，“我年轻时生了场怪病，大夫说只有仙山的灵草能治。他那时候才十五，背着我偷偷跑了，只留下张字条，说‘娘等我回来’。”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槛上的刻痕，那里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小坑。“我每天在这儿等，等累了就刻一道，你看，都刻满了。”
蒯迪元低头看去，那些小坑密密麻麻，真的布满了整个门槛，像串起的时光，记录着三千多个日出日落的等待。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在他被逐出师门那天，也是这样坐在门槛上，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没回来，是不是因为我病好了？”老妪突然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神仙是不是说，娘的病好了，他就不用回来了？”
蒯迪元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酸又疼。他知道这是幻境，知道眼前的老妪只是墨尘子的执念化身，可她眼里的期盼太真实，真实得让他无法用“这是假的”来搪塞。
他调动丹田内的灵力，将更多的“释怀”注入信封。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编造一个“儿子回来了”的谎言，而是在信封里融入了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对所有等待的理解——
“等待不是为了终点，是为了在等待里，记得彼此的模样。”
“他走的时候带着你的爱，无论回不回来，这份爱都陪着他，这就够了。”
信封渐渐变得温热，表面浮现出淡淡的金光，像有暖流在里面涌动。老妪的目光落在信封上，浑浊的眼睛里，那些执念的红一点点褪去，露出清澈的底色。
“是呀……”她喃喃自语，“他小时候总说，娘的怀抱最暖。他带着这份暖走，走到哪儿都不怕。”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接过信封。指尖触到信封的刹那，金光突然暴涨，将两人都笼罩其中！蒯迪元只觉得眉心一阵剧痛，比进入幻境时的抽离感更甚，无数陌生的画面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古旧的驿站，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落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皂衣，腰间系着个褪色的包裹，正站在驿站的高台上，对着天空拱手。
“信使蒯七，恭迎仙使！”他的声音年轻而洪亮，带着几分敬畏。
云端降下一道白光，一个穿着月白仙袍的身影落在他面前，银发及腰，面容模糊，却透着威严。“轮回帖呢？”仙使的声音像玉石相击，清冷而清晰。
他连忙解下腰间的包裹，双手奉上。包裹里是一卷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奇异的符文，边缘处写着几个古朴的名字，墨迹陈旧，却依旧清晰。“仙使放心，历经三州七国，未敢有丝毫差池。”
仙使接过轮回帖，指尖触到他的手背，留下一丝冰凉的触感。“此帖关乎三生因果，你能平安送达，是你的功德。”仙使抬头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只是这流通之道，你还要走很久，很久……”
画面到这里突然破碎，像被风吹散的蛛网。蒯迪元猛地回过神，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冷汗，心脏“咚咚”地跳着，几乎要冲出胸腔。
“你怎么了？”老妪担忧地看着他，手里的信封已经化作光点，融入她的身体。她的身影正在变得透明，脸上却带着安详的笑。
“我……”蒯迪元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刚才的画面太真实了——那驿站的银杏叶，那皂衣的触感，那仙使的声音，甚至那轮回帖上朱砂的温度……都清晰得不像幻觉。
那是……我的前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修士，被逐出师门后开了家物流堂，平凡得像昆仑山上的一块石头。可刚才的画面告诉他，他的“流通之道”，或许不是从这一世开始的。
“你想起了？”老妪的声音带着了然的温和，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几乎要融入阳光里，“有些债，要还几辈子；有些道，要走几辈子。你看，你这一世送包裹，上一世送轮回帖，都是在流通因果，从来没变过。”
蒯迪元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明白过来。这老妪不仅仅是墨尘子的执念，或许还是幻境给予他的启示——他的道，有更深的根源；他的使命，也远比他想象的更长久。
“墨尘子……”他想问什么，却被老妪打断。
“他很好。”老妪笑了，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后来成了很厉害的修士，只是总想着我，才让这执念钻了空子。现在好了，我收到信了，他也该放下了。”
她的身影化作最后一道光，轻轻落在蒯迪元的眉心。一阵温暖的感觉蔓延开来，刚才画面带来的刺痛彻底消失，丹田内的灵力变得更加浑厚，甚至带着一丝不属于他的、古老的韵律。
道观的庭院开始变化。老梅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门槛上的刻痕渐渐淡去，远处的山峦变得清晰，连空气里的药味都带上了草木的清新。整个幻境不再像之前那样凝滞，反而像活了过来，带着流动的生机。
蒯迪元站起身，走到正屋门口。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画，画的是清河镇的街景，街角的包子铺前，一个穿道袍的少年正给一个老妪递包子，笑容灿烂得像太阳。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母病愈，儿归，记此景。”
原来，墨尘子的母亲病好了，他也回来了。只是这份圆满被他后来的“恶念”遮蔽，才让执念滋生。而现在，随着老妪的释怀，这份圆满终于重见天日。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幅画。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整个幻境开始剧烈晃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道观、山峦、松林都在扭曲、消散，唯有那幅画，依旧清晰。
“该出去了。”一个声音在意识里响起，既像老妪的，又像那个仙使的，还带着一丝他自己的音色。
蒯迪元没有抗拒。他知道，第一重幻境已经破除，墨尘子的执念得到了释怀，而他，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更深的道。
眼前的画面彻底破碎，陷入一片短暂的黑暗。再次睁开眼时，他看到的是物流堂熟悉的青瓦屋顶，油灯的光晕在天花板上晃动，带着温暖的、真实的气息。
“师父！你醒了！”林风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年的脸凑得很近，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蒯迪元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竹榻上，身上盖着林风的旧棉袄。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乾坤箱安静地放在墙角，青铜表面光滑温润，那些焦黑的痕迹彻底消失，仿佛从未被心魔污染过。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前世的画面还在脑海里盘旋，皂衣的触感、轮回帖的温度、仙使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师父，你怎么了？”林风担忧地看着他，“脸色不太好。”
“没事。”蒯迪元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释然，“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很久以前的事。”
他掀开棉袄下床，走到乾坤箱前。指尖触到箱体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暖的灵力流淌开来，与丹田内那股古老的韵律呼应。他能感觉到，箱子里的心魔已经彻底消散，只留下纯净的、被“因果”滋养过的灵韵。
“结束了？”林风小声问。
“结束了。”蒯迪元点头，目光却望向窗外的昆仑山脉。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极了前世画面里，仙使降临的云端。
他知道，事情没有真正结束。心魔虽除，但他的道，才刚刚开始延伸。前世的轮回帖，今生的物流包裹，都是流通因果的载体。这流通之道，他果然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林风，”他转过身，看着少年，“去把今天的订单拿来，我们该开工了。”
林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哎！好！”
少年跑向内堂的身影轻快而活泼，像驱散阴霾的阳光。蒯迪元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轮回帖的朱砂色，和包裹上凡人的指温。
两世的记忆在这一刻交织、流通，最终汇成一股坚定的力量。他的道，不止于物流堂的方寸之地，不止于昆仑的仙凡之间，还有更遥远的过去，和更广阔的未来。
窗外的铜铃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为新的开始祝福。蒯迪元拿起桌上的银毫，准备修补最后一道锁灵纹，指尖的灵力流动得顺畅而坚定。
第一重幻境破除，前世残影浮现，而他的流通之道，才刚刚揭开更深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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