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连后退：“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当年是我错了……我不该贪那笔钱……不该看着他被人打……”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药铺的墙壁也跟着晃动，露出后面漆黑的虚空。蒯迪元这才明白，这老者不是墨尘子，是他记忆里的某个人——或许是见死不救的师长，或许是背信弃义的朋友，是构成恶念的碎片之一。
“这不是你的错。”蒯迪元试图稳住他，“墨尘子说，他早就不怪你了。”
“他骗你！”老者突然尖叫起来，脸上的皮肤裂开，露出底下漆黑的纹路，“他心里恨！恨了五百年！不然我怎么会被困在这里？怎么会……”
话音未落，老者的身影突然崩碎，化作无数黑色的碎片，融入药铺的黑暗里。药铺开始剧烈摇晃，柜台、药瓶、牌匾都在扭曲，像是要被无形的手揉碎。蒯迪元知道不能久留，转身冲出药铺，却发现外面的街道已经变了模样。
青石板路变成了泥泞的土路，瓦房化作了残破的茅屋，空气中的檀香和药味消失了，只剩下血腥和腐臭。远处传来哭喊和厮杀声，隐约能看到穿着兵甲的人影在追逐奔逃的百姓，那些兵甲的脸上，都带着和刚才皂衣汉子一样的、没有倒影的黑瞳。
“是战乱。”蒯迪元的心沉了下去。墨尘子的记忆里，竟藏着这样惨烈的画面。他想起残魂说的“恶念藏在每一次决断里”，或许，这位大能年轻时，曾在战乱中做过什么无法释怀的选择。
他沿着土路往前走，脚下的泥泞粘稠得像血，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路边躺着无数具尸体，有老人，有孩子，有穿着道袍的修士，他们的眼睛都圆睁着，瞳孔里一片漆黑，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别往前走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熟悉的沙哑。
蒯迪元转身，看见墨尘子的残魂站在不远处，身影比在物流堂时清晰了些，只是道袍上的裂痕更多了，黑气从里面丝丝缕缕地往外渗。“这里是我心魔最浓的地方，再往前，你的意识会被同化。”
“恶念的核心在哪？”蒯迪元问，目光扫过那些尸体，胃里一阵翻涌。
残魂指向镇子尽头的一座山：“在那里，清河镇的祭坛。当年我为了活命，把全镇的人当诱饵，引开了魔族……那是我斩不掉的恶，是心魔的根。”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身影又开始变得透明：“我帮不了你了，玉简里的神念快耗尽了。记住，找到祭坛上的‘牺牲碑’，用你的签收符锁住碑上的血字，那是恶念的源头……千万别被碑上的幻象骗了。”
残魂化作光点消散前，最后看了蒯迪元一眼，眼神里有恳求，有愧疚，还有一丝解脱。
蒯迪元握紧意识里的签收符，继续往前走。泥泞的土路渐渐变成石阶，通向山顶的祭坛。石阶两旁的树木扭曲如鬼爪，枝头挂着风干的尸体，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耳边传来细碎的低语——“你和他一样自私”“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你也会变成我们这样”……
这些低语像毒蛇，顺着耳道往脑子里钻，试图勾起他心底的恶念。蒯迪元咬紧牙关，一遍遍默念着物流堂的规矩：“凡件必检，因果必偿，签收必实……”这些简单的字句像锁链，捆住了蠢蠢欲动的杂念。
终于，他登上了最后一级石阶。
祭坛是用黑色的石头砌成的，中央立着块一人高的石碑，碑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个名字都用鲜红的颜料写成，颜料像是还在流淌，顺着碑面往下滴，在基座上积成一滩暗红的水洼。石碑顶端刻着三个字：牺牲碑。
碑前站着个少年，穿着破烂的青衫，手里攥着半块干饼，正是刚才玉简里看到的那个少年。少年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哭泣。
“是你吗？墨尘子。”蒯迪元轻声问。
少年缓缓转过身。他的脸很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漠，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你来了。”
“我来送你的东西。”蒯迪元举起签收符，符纸在祭坛的阴风里猎猎作响，“一份迟到了五百年的签收单。”
少年笑了，笑声里带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沧桑：“你以为锁住这石碑，就能斩掉恶念？你错了……这恶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所有人的。你看那些名字，他们恨我，也恨自己的懦弱；你看这镇子，它困住我，也困住所有心怀愧疚的人。”
他伸出手，指向蒯迪元：“你也一样。被师门逐出师门时，你心里没有恨吗？看着林风被人欺负时，你不想过报复吗？承认吧，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蒯迪元的心脏猛地一缩。少年的话像针，精准地扎在他最痛的地方。被逐出师门的屈辱，保护不了林风的无力，甚至还有开物流堂时为了抢生意耍过的小手段……这些被他刻意遗忘的“恶”，此刻都被翻了出来，在意识里叫嚣。
签收符的光芒开始黯淡，符纸上的纹路渐渐被黑气侵蚀。祭坛上的尸体开始晃动，仿佛要爬起来扑向他。
“不。”蒯迪元猛地摇头，咬破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了几分，“我和你不一样。”
他举起签收符，符纸在他的意识加持下重新亮起金光：“我送过凡人的救命钱，也送过修士的和解信；我接过老人的嘱托，也守过孩子的期盼。我的因果里，有恶，更有善；有恨，更有恕。这才是流通之道——不是斩掉恶，是让善恶流通，最终归于平衡。”
他一步步走向石碑，少年的身影在金光中剧烈扭曲，发出凄厉的尖叫。“你骗我！没有平衡！只有弱肉强食！”
“那就让我证明给你看。”蒯迪元将签收符狠狠拍在牺牲碑上。符纸与血字相触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白光，整个祭坛都在颤抖，那些扭曲的树木、风干的尸体、还有少年的身影，都在白光中发出痛苦的嘶吼，一点点化为灰烬。
石碑上的血字在符纸的金光下渐渐褪色，露出底下原本的刻痕——那不是名字，是无数个“谢”字，密密麻麻，深浅不一，像是无数双手刻下的。
“这才是真相。”蒯迪元看着那些“谢”字，突然明白了，“他们不是恨你，是感激你用自己的恶，换了他们的生。你困住的不是他们的怨念，是自己的愧疚。”
白光越来越盛，吞噬了整个祭坛，也吞噬了蒯迪元的意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仿佛听到无数人在道谢，声音温柔得像春风，吹散了五百年的阴霾。
物流堂里，林风正焦急地搓着手。突然，蒯迪元的手指动了动，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淡的笑。
“师父！”林风喜极而泣，扑过去抱住他。
蒯迪元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目光落在身旁的乾坤箱上。箱子安静地躺着，青铜表面的焦黑褪去了不少，露出底下温润的光泽，那些诡异的黑色符文，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成功了。那扇通往心魔世界的门，已经被他亲手关上。而清河镇的幻境，那些“谢”字，还有墨尘子最终的释然，都成了他意识里最珍贵的签收单。
窗外的浓云散去，残月露出脸来，清辉遍洒昆仑，照亮了物流堂紧闭的窗棂，也照亮了那只曾被心魔侵占、如今重归平静的乾坤箱。
新的一天，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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