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丝绕巷
双生谷社区的银杏黄透时,温如霜踩着满地碎金,推开了社区活动中心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是打破了凝固的时光——屋里飘着消毒水的淡味,三五个老人散坐在靠窗的长椅上,要么垂着眼捻着指节,要么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枯枝发呆,连斜斜落进来的阳光,都像被冻得没了暖意,贴在地板上泛着冷光。
“张阿姨,李叔,我是温如霜,之前跟社区王主任说过,想来办个糖龙文化沙龙的。”她把怀里裹着蓝布的民俗手稿轻轻放在长桌上,纸页间夹着的一张民国糖龙老照片没留神滑了出来,落在木桌上发出轻响。照片里,红绸裹着的糖龙泛着琥珀色的光,龙鳞上还沾着细碎的金粉,竟让这沉闷的屋子莫名亮了些。
被称作张阿姨的老人缓缓抬了抬眼,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支银簪固定着,却掩不住鬓角蔓延的白。她扫了眼照片,又看向温如霜:“糖龙?那不是老早过年才有的玩意儿吗?现在谁家还弄这个,年轻人都不爱吃甜的了,我们这老骨头更是没力气折腾。”旁边的李叔跟着点头,手里的搪瓷杯往桌沿一放,发出“当”的轻响,杯壁上还印着模糊的“退休快乐”字样:“就是,我们这年纪,手都抖得拿不稳筷子,哪做得了那细活?别到时候糖没捏成,倒把手烫着了。”
温如霜没急着辩解,只是弯腰把照片捡起来,轻轻推到两位老人面前:“您看这张,是民国二十三年双生谷的糖龙会,照片里这些捏糖龙的,好多都是跟您二位差不多岁数的老人呢。”她指尖划过照片里老人笑出的皱纹,“其实咱们这糖龙手艺没丢,就是这些年没人牵头捡起来。而且我跟您保证,不用做复杂的整条龙,就捏个小龙头、小龙尾,熬糖、调温这些累活我来干,您只管体验塑形,一点不费劲儿。”
正说着,活动中心的门被“砰”地撞开,风痕扛着个半人高的纸箱挤了进来,额角沁着薄汗,连卫衣的袖口都卷到了手肘:“如霜,工具都带来了!你说的那些安全款,我都按要求改好了。”他把纸箱放在地上,“哗啦”一声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分装成小袋的麦芽糖浆,每袋刚好够捏一个小糖龙;还有磨圆了边角的竹制塑形刀,刀头被砂纸打磨得光滑发亮,不会勾破手;最显眼的是几个巴掌大的迷你熬糖炉,外层裹着浅灰色的隔热棉,“我测了三天,这炉子最高温度不超过120度,外层摸着手温,就算不小心碰着也不烫,老人用着绝对安全。”
李叔拄着拐杖慢慢凑过去,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竹刀:“这刀倒趁手,就是这糖……”他话没说完,温如霜已经拿起一个小电炉通了电,从纸箱里舀了两勺麦芽糖浆倒进去。琥珀色的糖浆在炉盘上慢慢化开,起初是浓稠的膏状,渐渐变成透亮的液体,甜香混着淡淡的焦香慢慢飘满屋子。原本坐着不动的老人都动了动,眼神不自觉地往炉子这边飘,连一直望着窗外的赵奶奶,都悄悄转了头。
“您闻这味儿,是不是想起小时候了?”温如霜拿着小木勺轻轻搅着糖浆,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外婆以前总跟我说,她年轻的时候,每到腊月二十三,整条巷子的女人都会凑在一块儿熬糖。谁家的糖浆熬得香,谁家的糖龙捏得好,能在巷子里传好几天。熬好了的糖,分着给孩子们吃,连碗底剩下的糖渣,都要兑水冲了喝干净,一点不浪费。”她把熬好的糖浆倒进浅瓷盘里,等温度降到不烫手,捏起一小块递到张阿姨面前,“您试试,不用捏多好,就用指尖按个小坑,像龙的眼睛就行,特别简单。”
张阿姨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接了过来。糖浆在手里软乎乎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不烫也不凉,甜香顺着指缝往鼻子里钻。她试着用指尖轻轻按下去,没想到真的捏出了一个圆圆的小坑,像极了温如霜说的龙眼。她愣了愣,忽然就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绽开的菊花:“哎,这还真不难,比我在家择菜还容易。”李叔见状,也连忙伸出手:“小温姑娘,给我也来一块,我试试捏个龙角。”他的手确实有点抖,捏的时候糖浆沾了点在指缝里,却没撒手,反倒把眼睛凑得更近,一点点调整着龙角的弧度,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活儿。
没一会儿,长椅上的老人都围了过来,把小小的桌子圈成了一个圈。温如霜站在中间,一边给大家分着凉透的糖浆,一边讲着糖龙的老故事——说以前双生谷逢年过节,糖龙要绕着巷子走三圈,龙头上挂着小红包,里面装着碎糖,小孩们跟在后面跑,等着捡掉下来的糖渣;说有一年大旱,老人们捏了条两米长的“祈雨糖龙”,放在龙王庙前,没想到没过几天真的下了雨,后来那糖龙被大家分着吃了,说吃了能沾着好运气。
风痕则蹲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自己画的示意图,一张一张贴在桌腿上。图上画着捏龙头的步骤,每一步都标着“轻轻划”“慢慢捏”,连用多大的力气都写得明明白白:“王爷爷,您看这里,龙鳞不用刻太深,用竹刀的侧面轻轻刮一下就行,这样既好看,又不容易碎。”他指着一位白发老人手里的糖龙,说得真心实意,“您这龙角捏得真精神,比我上次在非遗展上见的老匠人捏的还挺括,您以前是不是做过手工活?”
王爷爷耳朵有点背,凑到风痕嘴边才听清楚,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仅剩的几颗牙:“真的?不哄我老头子?我年轻时候在五金厂做模具,最会捏这些小玩意儿,后来厂子改制,就再也没动过手了。没想到隔了几十年,还能捏出点样子来。”他把手里的糖龙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琥珀色的糖体里映着他的笑脸,竟有些发亮。
那天的沙龙结束时,天已经擦黑了。每个老人手里都攥着个不太规整的糖龙小摆件,有的龙尾歪歪扭扭,有的鳞片刻得深浅不一,有的龙头甚至捏成了“胖鱼嘴”,但没人舍得丢。张阿姨把糖龙小心翼翼地揣在棉袄内兜里,临走时拉着温如霜的手:“小温姑娘,下次啥时候办?我还来,下次我要捏个带龙鳞的。”李叔也跟着说:“我回家跟我家老婆子说,让她下次也来,她以前手可巧了。”
之后每周三下午,社区活动中心的甜香都会准时飘出来,顺着巷子飘到家家户户的窗台下。风痕又琢磨着改进了工具,把糖浆提前熬好,分装在小小的铝制饭盒里,老人来了直接就能拿出来捏,省了等冷却的时间;他还做了几个可拆卸的龙形框架,老人只要把糖料敷在框架上,就能轻松做出立体的糖龙,不用再担心捏坏。
温如霜则从家里抱来外婆留下的老木模具,有巴掌大的龙形模子,还有刻着“福”字的小印章。她教老人们把糖料塞进模子里,轻轻一按就能出个完整的小龙坯,手抖的老人也能做出像样的糖龙。有一次,她还带来了外婆生前用的糖铲,铲柄上包着磨得发亮的牛皮,老人们摸着那熟悉的触感,都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日子。
大概是沙龙办到第四个星期的时候,李叔带来了一本旧相册。相册的封面是暗红色的皮革,边角已经磨破,用线缝了好几道。他坐在角落里,慢慢翻开相册,里面夹着的照片都泛着黄,有他年轻时穿工装的样子,有他和老伴结婚时的合影,最底下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糖纸。
“这是我跟老婆子结婚那年,她亲手给我做的糖龙糖纸。”李叔用指腹轻轻摸着糖纸,声音有点哑,“她那时候在食品厂上班,专门做糖点,结婚前偷偷熬了糖,捏了条小龙,说龙能保平安。”他顿了顿,眼眶有点红,“她走了三年了,我一个人在家,除了看电视就是发呆,总觉得屋子里空得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天,李叔捏了个一龙一凤绕在一起的糖龙。温如霜帮他在糖龙身上刻了“平安”两个小字,风痕用手机拍了张照片,说要拿到照相馆洗出来,帮他贴在相册里。李叔捏完后,把糖龙放在桌上,盯着看了好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以后每周来这儿,跟大家说说话,捏捏糖龙,倒不觉得孤单了。”
渐渐的,沙龙的人越来越多。原本不爱出门的赵奶奶,现在会提前半小时来,帮温如霜摆工具、擦桌子;以前总闷着不说话的周爷爷,开始跟人聊自己年轻时做木工的事儿,还主动帮着修坏了的竹刀,把磨钝的刀头重新打磨锋利;甚至有住在隔壁巷子的老人,听说双生谷有糖龙沙龙,特意拄着拐杖过来参加。
有次社区办重阳节活动,老人们竟主动跟王主任说,要表演做糖龙给街坊们看。风痕提前搭了个小台子,把迷你熬糖炉、模具都摆上去;温如霜则准备了小份的糖料,分给来围观的小孩。活动当天,老人们轮流上手,张阿姨捏的龙头惟妙惟肖,李叔刻的龙鳞整整齐齐,王爷爷做的龙凤糖龙更是引得大家拍手叫好。捏好的糖龙摆了满满一桌子,琥珀色的糖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引来不少街坊拍照,还有人问下次沙龙什么时候办,想带着孩子来学。
活动结束后,张阿姨拉着温如霜的手,指着不远处聊天的老人们——李叔正跟周爷爷说要一起去买麦芽糖浆,赵奶奶在给大家分自己做的桂花糕,王爷爷则在教一个小孩捏糖龙的尾巴。“你看他们,以前在小区里见了面都不说话,各走各的路,现在倒好,天天约着买菜、聊天,上周还一起去看了社区的电影。”张阿姨手里的糖龙还带着余温,甜香萦绕在指尖,“这糖龙啊,不光是个玩意儿,是把我们这些老人的心,又重新拧到一块儿了。”
温如霜望着满院的笑声,风痕正蹲在地上,耐心地教一个刚放学的小孩捏糖龙。夕阳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小孩手里的糖丝在指尖绕出细亮的线,像一缕缕金丝,轻轻飘在空中。她忽然想起外婆生前说过的话,外婆说,民俗从来不是博物馆里锁在玻璃柜里的老物件,不是只能看不能碰的古董,它是活着的温度,是能让人心贴得更近的东西。
就像这糖龙,熬糖时的甜香能勾起重温,捏糖时的互动能化解孤独,成品时的欢喜能传递温暖。它顺着双生谷的巷子飘,把独居老人的孤单融成了暖意,把邻里间的陌生变成了熟络,把快要被遗忘的老手艺,变成了连接人心的丝线——这丝线细细软软,却牢牢地把大家系在了一起,就像那些绕在指尖的糖丝,甜得长久,也暖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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